第20章 基督之血Ⅷ20(1 / 2)

注:本篇时间线决定采用动画。所以研二的事件发生在来年1月6日。

十一月。

泷川飞鸟在半夜醒来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被偷袭了,脑袋上挨一枪托或者一板砖砸晕,或者类似的事。随即他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公寓的床上,灯没开,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有人闯入的痕迹。

他下床,走到卫生间,摸黑拧开水龙头,往自己脸上扑冷水。冰冷刺骨的水让他完全清醒了,但也对现状没什么改善。泷川飞鸟这才确认,那种他醒来时以为是外伤导致的、仿佛有人在脑子里用电动打蛋器搅匀浆的感觉,是他在犯头痛。真稀奇,他居然也会头痛。他记忆里自己连感冒都没有过。

泷川拄着洗手池发了一会儿呆,症状没消退,反而愈演愈烈。像是有人掀开他的颅骨,然后往里扔了颗手榴弹;或者一根手指粗的钢针把他的太阳穴打了个对穿。疼的过分,他的面部甚至产生了麻痹现象,用手摸有种针刺般的细密痛觉。寂静的夜里,在略显急促的规律心跳和呼吸的鼓点下,他过于敏锐的听觉能捕捉到隆隆的身体内部器官运行的声音,和偶然混杂一两声尖锐的耳鸣。

他拐到厨房,试图去看看冰箱里有没有冰袋——真的有。好像还是毕业前诸伏景光放进去的,拜他所赐,公寓里甚至有物资种类齐全的急救箱。泷川拿了冰袋出来,裹着毛巾,按到头上;又在成堆的药盒里翻出来阿司匹林,他考虑到自己住院期间表现显著的顽强抗药性,对着说明书吃了一次建议用量的两倍。

没有其他能做的了,泷川于是心大地回去继续在床上躺尸。自然是睡不着。他自觉自己痛觉感受不灵敏,但这痛感甚至比他前些日子中弹后,肾上腺素消退后的仿若燃烧般的伤口还要来势汹汹——起码他那几天甚至不用安眠药和止痛药就能睡着。

“西比尔。”他说,“我头痛,这是我自己作死作的,还是正常现象?”

“你猜?”脑海里的声音仿佛二十四小时随时待机,也不管现在是几点,“你觉得‘还能活两年’指的是你还能活蹦乱跳生龙活虎两年,然后在某天毫无征兆突然咽气,还是你的身体随着时间开始出毛病,最后像一具机器一样逐渐报废?”

“我谢谢你。”泷川无语道,“确实第二种听起来比较科学。那我是不是得提前辞职?”

“……这就看你自己怎么想了。”西比尔说,“你是要临死闹失踪,搞得别人发了疯地找你好久,那你就辞职;要是把你要死了这件事公之于众,然后抱头痛哭,那你辞不辞职都无所谓。”

“你今天嘴挺毒啊。”泷川飞鸟稀奇道,“不安慰我两句也就算了,你也不委婉点。”

“你还用得着安慰?“西比尔鄙视,”看你这天天作死、白天跳车晚上跑酷的,你死了这件事别人肯定比你伤心。“

“那就不告诉他们了。”泷川飞鸟轻描淡写地说,“到时间赶紧失踪。话说,我这是病吗?医院能检查出来?”

“检查不出来。”西比尔说,“只会觉得你身体亚健康,让你多休息——也治不了。”

“哦。”泷川飞鸟翻了个身,额角的血管突突跳起来,头顶宛若被鼓槌咚咚直砸,“……终于有点要死的实感,我刚要开始怀疑你是骗我的。”

“反正你都不合作,”西比尔说,“骗你有什么好处?你还是快点考虑怎么死。”

“……是啊。”泷川飞鸟盯着垂落的窗帘,“失忆那家伙,真给我留了个大难题。”

泷川飞鸟的一天——不是很典型,不过可以作为参考。

0:00

洗漱完毕,滴眼药水,躺在床上静静地睁眼等待,看看抽风的自己会不会开始头痛。如果有就出门夜跑,没有就睡觉。头痛是个概率事件,在它发生之前,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痛。

0:30

连预兆都没有!非常欣慰,飞快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3:00

被电钻颅骨般的剧痛疼醒。下床,发现上周末刚补充的阿司匹林只剩下最后两粒。

“还会偷袭了。”泷川飞鸟嘀咕道,把最后两粒吃掉,穿衣服准备出门,突然一股灼烧的痛感从胃里烧到喉咙。阿司匹林说明书上副作用一栏“可能引起胃肠不适”跳进脑海。

他苦中作乐地想起连锁副作用的笑话:一个人去看头痛,头痛药引起胃痛;又去看胃痛,胃痛药引起咽喉痛;去看咽喉痛,咽喉痛的药引起耳鸣;去看耳鸣,耳鸣药引起眼睛痛;去看眼睛,治眼睛的药引起头痛。

外面在下小雨。在附近街区慢跑一圈,治安不错,什么也没遇上。买了缓释胃酸的药、据说对胃伤害更小的止痛药,外加一板褪黑素。

5:00

头痛的程度减轻至和胃痛的程度大致相抵。觉得应该能睡着了,回去睡觉。

7:00

被手机闹钟吵醒。完全没胃口,勉强啃了两口面包,灌了一杯热牛奶,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是一副像是晚上出去鬼混的样子——昨晚明明确实没有。但是不行,松田和萩原那两个家伙天天蹲守他,不用告诉班长,他俩就会直接热情地写作邀请读作威胁他去隔壁里住几天——于是泷川飞鸟早有准备地拿出遮瑕膏,熟练地把浓重的宛如烟熏妆的黑眼圈涂成了淡淡的黑眼圈,明显是惯犯操作。滴眼药水。

7:45

细雨蒙蒙,没带伞。和爆处组的两个同期在门口打招呼。他一般不在上下班的路上骑摩托,于是心安理得地和松田阵平一样蹭萩原研二的车去上班。

“小飞鸟没有买车的计划呢。”萩原研二被严严实实地堵在路上,无聊地用手指敲方向盘,“不像小阵平,一直嚷嚷着要买车——”

“毕竟没有必要啦。”泷川飞鸟说,“去哪里骑摩托就够快了,再远就坐电车。迟迟定不下来的话,我可以借松田你无息贷款哦?”

“免了。”松田阵平用指尖戳了他头侧一下,差点把他的头按到车窗上,“再干几年就有钱了,预算提高不少,能买更好的车。”

“哎呀,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萩原研二叹道。他的车是家里资助的——他家开工厂,破产之后也能勉强算个中产。

“不不不,多亏研二,我们俩才能免于在早高峰上挤地铁。”泷川飞鸟连忙捧场,“不然就会有无关群众被松田的墨镜臭脸吓到了。”

“……你就是仗着一会儿要上班,我没办法揍你是吧?”

“不要在车上打架。”萩原研二又叹道,“为什么现在我变成了负责拉开你们两个的人啊……真是的。对了,小飞鸟,我们俩今天晚上可能要去联谊~”

“唔,好。”泷川挣脱松田的魔爪,“那我自己解决晚饭。”

8:30

路上多堵了一会儿,踩点抵达办公室。和早早抵达的伊达航打招呼。伊达航多看他两眼,两条粗眉一皱:“别动,你脸上沾东西了。”

泷川眨眼,伊达航伸手,抹了一把他下眼睑下面的皮肤,抬手向他展示:“喏。”

比伊达航的皮肤略浅一个色号的遮瑕膏明晃晃地粘在他手指上,格外显眼。

伊达航叼着牙签,半是无奈半是好笑:“那两个小子可能看不出来,娜塔莉可是经常拿我试手化妆哦?”

“现充退散!”泷川飞鸟双手交叉,“其实真的只是我晚上失眠而已。真的——”

“鬼才信你。”伊达航怜悯地拍他肩膀,“今晚准备住隔壁吧。”

“等等!”他佯装惊恐,“行行好,明天告诉他们也行——他俩今晚要去联谊!——班长!”

10:00

出外勤。从警车上下来,打伞跨过警戒线。

似乎是抢劫引起的杀人,附近的摄像头恰好在几天前被车祸撞歪了。由于下雨的原因,作案现场被破坏得一团糟。公文包扔在一边,雪白的纸张溅满泥点。

他也许是父亲,是丈夫,是儿子,是兄弟。他也许养狗,也许养猫。也许是个好邻居,也许每周六下午会去社区打棒球,也许一年里会抽出几天去做义工。他也许开朗,也许安静,也许是个木讷的人。而现在一切可能性都已经失去意义。

要是泷川飞鸟昨晚能够过来一趟,说不定死者就能安全回家了。

有人拍他的肩膀。泷川飞鸟都不用看就知道是伊达航。“别多想。”他沉着有力地告诫,“做我们能够做到的事。”

男人眼中燃烧着明亮的怒火和决心。泷川点头。时间宝贵。他在外围走了一圈,蹲下身,招呼鉴识课来看一个半隐在雨水中的脚印。对方赞许地拍了照片,闪光灯雪亮。

泷川满意地站起身,差点和伊达航撞在一起。两人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声响亮的腹鸣在泷川飞鸟胃里响起。

伊达航没忍住,笑了,早有准备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板牛奶巧克力:“晚上不睡觉就算了,早饭都不吃?”

泷川尬笑两声:“吃了吃了,就是饿得快。谢谢班长!”

他千恩万谢地拆开包装,两口下去填肚子。他们正值精力消耗最快、饿得也最快的年纪,细心的伊达航总在口袋里揣两份零食,防止哪天他俩同时饿得前胸贴后背。

12:00

吃了在附近便利店热的便当。不知是店员的问题还是微波炉的问题,便当没热透,中间是凉的。泷川飞鸟顶着隐隐的胃痛吃完了——下午还有工作。

借了伊达航的手帕擦头发,班长实乃居家必备好男人。在警车的后座上小睡了一会儿。醒来眼睛很干,发现自己的眼药水滴空了。办公桌上倒还有存货,不过得稍等。

13:00

走访调查。和带组的前辈一起询问附近住宅楼里的居民,有没有听到什么值得注意的声音。

民众都很配合。一位老奶奶抓着他的手,颤颤巍巍地嘱咐他们一定要抓到犯人。

14:00

和伊达航那边换班,寻找凶器。

重点是翻垃圾桶和搜寻附近的绿化带。在穿着雨衣戴着塑胶手套翻了第五个垃圾桶之后,泷川飞鸟瞄到了地上的下水道井盖。他拿强光电筒对着狭小的入水口晃了晃,意外地看见了金属的反光。

17:00

现场轮班暂时告一段落。回到警视厅去处理文书工作。又涩又胀的眼睛得到拯救。整理今天收集到的群众证言。

19:00

稍微加了一个小时的班,去了趟科搜研打听消息。科搜研法医科的人和他已经混脸熟了;又去了物理科。确认他找到的刀上的血液残留和死者DNA匹配,就是凶器。没有指纹。锁定凶器的生产工厂和批次。催了井盖附近监控的进度。

20:00

继续加班。把伊达航赶回去陪女朋友。接伊达的活,整理死者人际关系的相关文件。

21:00

案件的总负责前辈让剩下的人都回去睡觉,明天继续。一边思考和联系线索一边想起自己没吃晚饭。颅内针扎般的阵痛逐渐变得明显,提醒他自己开始犯头痛。算了,等会儿再吃,现在吃也吃不下。

雨还在下。决定趁着头痛完成今天的夜跑。挑了一动居民楼,走室外消防楼梯到楼顶。雨中的东京夜景,是一片朦胧的流光溢彩,雨幕把霓虹模糊成亮片似的一团团光球。东京塔直指天际,各色的灯光在参差林立的建筑上闪过,像是滚落的雨珠。

他在天台做完准备运动热身,后退,助跑——跨越楼与楼之间的、断崖般的高度与工业化的深渊,选择落脚点、并在之前考虑其材料和坚固程度,从楼顶落到另一栋楼的防火梯上,再跳到地面,穿过小巷,寻找下一个可攀登的楼顶。肾上腺素的作用可以暂时抵消碎裂般的头痛。

泷川飞鸟能听见整座城市在下雨。雨水浇在这一切上,他的脚步声、奔跑时候的呼吸、心跳如鼓敲打耳膜,车辆鸣笛和轮胎在刹车时的细小声音,西餐厅里传来的的悠扬小提琴和钢琴,卡拉ok里青年男女的嬉笑打闹和走音的歌声,脚下居民楼中的笑声和婴儿的啼哭,微不可闻的少女的啜泣——

他一个急刹车,凝神静听。确实是,没有听错,就在正下方,两栋建筑物相夹的漆黑的小巷里。泷川飞鸟不作他想,借对面楼的石雕落脚,转跳落地。

“发生什么事——”

他没成想,一束明晃晃的车灯从巷口路过,仅仅是一闪而过;于是年轻女孩染成漫画般粉红的短发、被撕开的制服外套和掉下肘间的内衣肩带、几近碎裂的短裙和勾破的丝袜,连同她苍白的无措神情、红肿的嘴唇、脸颊上大片的淤青,一同映进他的眼帘。车灯过去了,巷口两端都离他们那么遥远,两块矩形的城市灯火沉默伫立,他们又陷入一片黑暗。

“抱歉!”泷川飞鸟脱口而出,腾地一下背过身去,大脑一片空白,“我很抱歉——”

他听见背后的少女深吸一口气。他以为她要尖叫或者大喊了,但她什么也没说。

“……十分抱歉。”泷川飞鸟低声说,“这位小姐,你需要帮助吗?”

这回她说话了。她先咳嗽一声,然后用疲惫、沙哑的声音开口了:“不管你他娘的是谁——让老娘自己一个人哭一会儿。”

泷川飞鸟闭嘴了,飞快回想这个时候教过的应对方法:先安抚受害人,稳定情绪,建议到医院检查,留存证据,然后报警;不,纵使学过的一切都堆积在他脑子里,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呢?我是警察,请你相信我——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到?你怎么总是迟到?泷川飞鸟,你怎么总是来得太晚?

做你现在能做的。别胡思乱想——做你现在能做的。

最后,在啜泣声和滴答的小雨中,泷川挑了个尽可能不会冒犯的话题,小心翼翼地开口:“需要我给你的家人、朋友或者医院打电话吗?”

过了一会儿,那女孩回答:“我没有朋友。”她不耐烦地补充道:“至少没有能现在打电话给的朋友。……至于我家里人,哈。”

直觉告诉泷川飞鸟,安慰现在反而是一种冒犯。他绞尽脑汁,避开话题:“那你至少应该……去医院。”

“……我会去的,不过不是今天。”

“取证的最佳时间在24小时内,”泷川飞鸟脱口而出,“如果你想把罪犯定罪的话——”

女孩的反应显然比他想象中要更激烈,不知什么东西朝他丢过来:“——别跟我提他!”

泷川飞鸟背对着她,站着没动,任凭那只制服鞋在他的肩膀上弹到一边:“……是熟人吗?”

“是又怎样?!”

“……抱歉。”

“大哥,”那女孩很响亮地嗤了一声,“你道歉干嘛?是你上的我吗?”

泷川飞鸟沉默片刻。他轻声说:“因为我是警察。我本应该……保护你。”

“哈?”她恶狠狠地呸,“你这是到了月底,要拿我的案子冲业绩吗?”

泷川飞鸟现在深刻地意识到他有时开自己的地狱笑话有多么的要命。她在嘲讽这件事,这整个混账的、不公平的意外或者必然事件;嘲讽用来应对这无法避免的现实。开一个严肃问题的玩笑不意味着没有认真对待它——而是说,在短暂的时间内,她没有任它掌握自己的全部生活。他往前走了一步,把那只鞋捡起来;又把手机塞进裤袋,脱掉自己的风衣,倒退着向后走到不会冒犯的位置,把外套和鞋一起放在满是脏污雨水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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