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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有渣甸,才有香江。

古老的时间在这个瞬间,拥有了实体。

“威尔逊的办公室......我的确去过一次。”过了许久,梁振松终于开口,“我记得是在集团总部顶楼,四十九层,十分宽敞,从那扇天幕落地窗玻璃望过去,真的很难不产生,将世界踩在脚下的想法......我想这种念头,对你们来说,应该并不陌生吧。总有人会在我和黄司长耳边说这样的话,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告诉我们,是时候去管理这些肆无忌惮的大亨了,他们简直活成了无法无天的样子,就像一个审判者,仲裁者,在这座不大的岛屿上,他们搜刮了上千亿的资产,想要谁生,就能生,要谁死,就能死。”

“但是和那些激进派相比,我一直提醒黄司长,不要把同你们的关系搞得太僵。徐家也好,罗家也好,还有何家、谢家、贺家、李家......不乏有一部分如今正如日中天的巨富是白手起家,但是绝大部分,至少八成,往前头望过去,他们的富裕都有着相当悠久的历史,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梁振松的声音暗哑,让盛嘉宜想到了老化的木头,陈旧而稳重,“甚至我的祖父母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这些人就已经如今日一般富饶,普通人活一生,尚且还能结实不少高于自己阶层的人,这样数百年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很难想象背后到底牵涉到多少东西。

“我和黄司长说,这些人,是即将腐朽的巨木,从这片土壤上源源不断抽取养分,同时也孕育了一个以自身为中心的生物圈,自成气派,自我生长,一旦砍断,我们要考虑到是否这块土地上就再也不会有沃土。”

“但这不意味着,我们没办法锯断木头,我们手握钢锯,我们有能力,也有理由去行动,如果真的到了背水一战的那一天,我,梁振松,愿意承担起这个骂名,推倒一切重来,我也希望,一切都可以重来。”

这一次,连盛嘉宜的手心都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和梁太太对视一眼,互相躲避着对方的眼神。

“说了这么多,菜都凉了。”梁振松站起来,“阿惠,叫嘉宜一起过来吃饭。”

盛嘉宜觉得,在场估计没有人吃得进饭。

这场晚宴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双方都做出了自以为的最大的妥协,梁振松觉得他已经给出了自己能给出的最宽容的承诺——保留发钞权,增设两家银行参与共同发钞,他不能理解到了这个时候,这些资本大鳄究竟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他们已经挣得盆满钵满了。”离别前,梁振松小声同盛嘉宜抱怨,他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几乎是愤恨着道,“拥有几乎是取之不尽的财富,却还是不满足,还想要更多,他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愿意放弃,他追求的已经不是金钱这么简单的东西了,他要的是裁决的权力,由他来决定资源和利益的分配,他还这么年轻,却已经养成了这样的心性,这真是,真是......”

“你不能期待明砚对这片土地有什么感情,长官。”盛嘉宜淡淡道,“您没听到他是怎么说的吗?先有的渣甸,才有的香江,先有的汇港,才有的现代金融,发钞发了一百年,你一句取消特权就取消,谁会乐意?”

“你怎么帮他说话?”梁振松瞪大眼睛,“你是我们这里走出去的人,可不能被他带偏了。”

“我是说。”盛嘉宜深吸一口气,“长官,您不能指望他来妥协什么。”

“什么意思?”梁振松皱了皱眉。

夜风清冷,草坪上的圣诞树上悬挂着彩灯,在寒意十足的夜里,散发着暖黄色微光,

“意思就是,放弃幻想。”盛嘉宜冷冷道,“以我对他的了解,您要是和他拖着,那是他最乐意看到的场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要是您,我说什么都要把改革推下去,不同意又怎么样?汇港资金量大又怎么样?您手上不是管着数千亿外汇资金......”

梁振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话别说是我说的就行。”盛嘉宜和梁振松擦肩而过,“他可是专门回来陪我过生日呢,要是知道我背地里给您出这种主意,还不得气死。”

“你......”梁振松顿了顿,终究还是重重的叹了口气,“也挺好的,这段姻缘,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每个人都这么说。”盛嘉宜说。

她辞别梁振松,往停在院子门口的黑色劳斯莱斯走去。

劝了一个,还剩一个,她可真是......太难了!

“你一直摆着这幅脸色做什么?”盛嘉宜对徐明砚可不会有对着梁振松的尊重,她没好气道,“自找苦吃,早就在电话里和你讲了,谈,谈不出结果的。”

徐明砚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抱怨,眸色淡淡,漫不经心接话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当然知道。”盛嘉宜冷笑,“你借着我的名头,给我过去的上司一个下马威。”

她面露薄怒。

司机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指责徐明砚,吓得在前面大气都不敢出,不过徐少心态很好,他饶有兴致道:“你刚刚在和他说什么?”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梁振松。

“我说要他小心你。”盛嘉宜气得偏过头去,但是很快就被徐明砚扶着肩膀,叫她转身。

“他太理想主义了。”他散漫道,话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未必意识到的轻蔑,“这场饭局让我更加确定这一点。”

轿车开在山坡上,灯火蔓延至远处的海湾,高楼对峙,港口昼夜通明。

电台里传来熟悉的歌声,盛嘉宜听了一会,就认出来,这是陈良西和李丽霞的声音。

亚影会在每年圣诞前夕举办献礼晚会,他们两个应当是作为邀请嘉宾前往现场献唱。

“我的礼物呢?”盛嘉宜朝着徐明砚伸手。

“不能现在给你。”他说,“还不到时候。”

“那要什么时候?”盛嘉宜不满地挑眉,“前往别告诉我,又是什么珠宝、艺术品、房、车,虽然我承认那个很吸引人,但是对你来说,太没有挑战也太没有创意了,对不对。”

徐明砚:......

他迅速把送一辆跑车的话按在喉咙里,不再提起。

盛嘉宜看着他的脸色,忽然有些不确定道:“你不会是什么都不送吧?”

徐明砚:“......那倒是没有。”

主要是给盛小姐送东西实在是需要他挖空心思,苦心钻研,太俗的不行,太便宜的也不行,钱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如何恰到好处的妥帖,这样几次下来,创意赶不上心意。

“要不要下车走走?”他提议道。

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和盛嘉宜见面,周围都少不了别人。

盛嘉宜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两个人就这样沿着山路往下,轿车跟在后面不远处,照亮漆黑的道路。

山风是冷的,盛嘉宜裹紧了大衣,没过多久,徐明砚就握住她的手,塞进了他的大衣口袋里,这样暖和了许多,他们也靠近了许多,近到除了风声以外,盛嘉宜还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

“我第一次到半山白加道——”盛嘉宜忽然开口,她嗓音因为冷带了些沙哑,像大提琴绷紧的弦,讲起故事来,自带三分韵味,“我记得那天是布政司司长女儿的订婚宴,林荫道下停满了法拉利、兰博基尼、布加迪那样的豪车,整座城市的名流都挤着来参加那位高小姐的宴会,我跟着梁局长一起,站在队伍之间,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上流社会。”

“因为我长得还算漂亮。”她耸耸肩,“不是我自夸,在场还真没有谁比得上我好看,所以当后来宴会进入到舞会阶段,有很多人上来问我要不要跳舞,还有娱乐公司的人跑过来询问我考不考虑去拍广告或者竞选华裔小姐。”

“那天离开半山后,梁局长以私人名义送了我一支万宝龙钢笔。”

“他是想叫你坚持当个官员,不要被金钱腐蚀?”徐明砚插话。

盛嘉宜扬眉,将他看了一眼:“不是,他的意思是,希望我坚持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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