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面(二)7(1 / 2)

林不定曾见过海上的日出。

最先亮起来的,是远处海天相接的一线。自这一线开始,夜空的黑渐渐褪去,光亮像水波,一点点在天幕上荡漾开。最初是很浅的一点光,只能稍稍将漆黑稀释。但随着时间推移,浅浅的光越来越强势,从黑色中透出的一点点亮,变成能刺痛人眼的血红。整片海天相接处都被染红时,浴血的乌金便从海面之下跳了出来,明亮却不刺眼。小小的林不定坐在沙滩上,仰着脖子直视天边的太阳。

像掉在满是血污的地上,滚了一圈后沾满鲜血的,人头。

十八岁的林不定坐在车船的桅杆最顶上,看着远处群山间缓缓升起的金色太阳,心想:江上的日出和海上的日出完全不一样。

他一下子没了兴趣,起身站在细长的桅杆上,伸了个懒腰舒展开僵硬的身体,脚一踮,从三人高的桅杆上直直掉了下来。

他下落的身躯笔直地像一柄剑,速度快得像是一决生死时出剑的决绝,落地时却又像一张纸,膝盖一区一直,就半点声响也没有,稳稳站在了地上。

“啪啪啪。”

他身后的船舱里传来几声清脆的掌声,林不定勾唇一笑,背对着鼓掌的人开口:“林某这身手,不知赵二郎看得可满意?”

“以前听人说书,每每说到侠客们仗剑走江湖的时候,总要夸其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赵某原是对这些说法嗤之以鼻的,现在看来,倒是我少见多怪了。”

“赵二郎说笑了。您南货北卖,能让江南的珠贝在皇都有价难求。您要能见识少,那像我们这些成日在山上舞刀弄枪的,可不就是井底之蛙了。”

两人客套了几句,水工工头忽然上楼来,在赵运材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听他说完,赵运材脸色忽然一变,他朝林不定客气地笑笑,说:“林郎君,实在不好意思,忽然有些事需要赵某出面,就先失陪了。”

“不妨事。”林不定也冲他笑,“本就是我们唐突借船,又怎么好意思再耽搁您的正事。”

赵运材急匆匆跟着工头下楼,林不定目送他们消失在楼梯口,正要转身回房,忽然脚步一顿。船上水工们规矩做的好,除了那天夜里被他发现的银元,三天来林不定在船上没见过其他任何一个水工。刚才见了那水工工头,林不定发现他衣着打扮都比银元好上不少,突然就对其他水工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他想了想,将呼吸脚步声都放到最轻,也跟着向楼下走去。

与宽敞明亮的二楼不同,底层的船舱空间狭小,且暗无天日。林不定走下楼梯一转身,便看见眼前一扇木门虚掩着。他贴着门边的木墙走过去,飞快探头从门缝里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靠在墙上,竖着耳朵听里面的人说话。

刚刚的一眼,他已经将底层房间的内部形状尽收眼底。这房间大约有船身的一半长,地上挖出两排四四方方的洞,洞上露出一半的水车。每个水车边上一左一右站着一个水工,水脚前是一块连着水车的木踏板,只要两个水工轮流踩下踏板,就会带动水车转动,使车船在水上前进。

只不过此刻,一房间的水工都从踏板上下来了,乖乖站在地上,低头挨训。

“你们是怎么干活的!好好的,水车怎么会突然坏了!啊?!”

“要不是这批货要的急,自家的船又恰好在修,我怎么会雇你们来运货?在码头田管事给我说得花好稻好,说你们都是十多年的老水工了,这船是只下过两次水的新船,结果呢?这才走了多少路!你们居然告诉我水车坏了?!”

门缝里传来的怒火冲天的咆哮,正式出自赵运材之口。做生意的大多都奉行“伸手不打笑脸人”,三天相处下来,林不定也觉得这赵二郎是个温文尔雅,随时商人,却颇有君子之风,谁曾想居然被气得这般破口大骂,咆哮声在门外听得都觉得耳朵疼。林不定揉了揉耳朵,挑眉想:看来这船货对赵商人而言,确实非常重要。

他又在门口听了一会赵运材发脾气,等里面的吼声小一些了,才故意重重跺了几脚地板,装出一副刚来的样子,敲门施施然问:“赵二郎,不知发生什么事了,可需要帮忙?”

先前在二楼时,虽然赵运材没明说,但以林不定的耳力,隔着门板都能听见厉宁偷听时的呼吸声,那水工工头与赵运材就在他面前说话,他如何听不见。也正是因为听见了工头那句“当家的,楼下水车出了问题,得要您去定夺”,他才犹豫了一下,最终跟到楼下,一则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二来也是为了预备着,以防赵运材需要帮忙。

“林郎君怎么下来了。”赵运材刚发完好大一通火,脸还涨得通红。看见林不定,他尴尬地抬手抹了把脸,这才换上一张勉强挤出来的笑脸,说:“让林郎君看笑话了。”

林不定看他额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从袖子里套出一块帕子递过去:“船行江上如车行路上,车无轮不跑,船自然也一样。对车船而言,水车就是它的轮子,如今我们在江面上,又遇上水车损坏,赵二郎着急也是正常的。”

赵运材连忙宽慰:“林郎君不必紧张,水车虽重要,却也不是没了它就不能行船。只是......”

他擦了擦汗,眼神左右飘忽,嘴唇抖动半晌,才叹了口气,凑到林不定面前压低了声音说:“林郎君有所不知啊,这批珠贝是要拿进宫里去的,那边催得急,赵某也不敢耽搁啊。”

像是怕林不定不信,他急忙交代了事情的始末:“也不知是怎么的,显德长公主居然要入朝议政。这之前从未有过女子入朝的先例,更别说议政了。就是因为没有先例,准公主入朝议政的旨意下来了才发现,居然没有适合公主的官袍!男子的官袍给公主穿不合适,女儿家的衣服传去上朝又显得不端庄,没得办法,礼部只好为公主特制一套官服。只是这官服一天不做出来,公主就一天不能去上朝,这才催得特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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