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县城已经非常热闹,那个时代留下的建筑在今天看来虽然样式看起来土里土气的,但是在当时只有十七岁的我看来,城市是那样繁华,那样美好。

我下了火车,车站里人头攒动,有上车的,下车的,接站的,我独自一人寻找着舅舅的身影,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我又一次迷失了方向,我甚至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我看着一群民工模样的人背着大小行李冲向列车,也看着一个个穿着各色裙子,留着披肩发,身材婀娜的女人在我身边经过。经过一阵搜索以后。我终于看到陈旧的俄式建筑下面挤满了人,一道大铁门上赫然印着“检票口”三个大字。

舅舅正站在检票口的栏杆旁,焦急地注视着每一个出来的人,我老远就能听见他沙哑的喊声,“林越,林越——”

我是林越,一个从山沟沟来到县城参加中考的穷孩子,我穿的很破,脚上还是那双已经褪了色的黄胶鞋。

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县城,我是来考试的,更是与命运一决高下的。我三年走了一万多公里的山路,我吃了无数的苦,我背负着家人的愿望,我带着于老师,张老师,闫老师的期待,我怀揣着伟大的梦想,我来了,这次我真的来了!

六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汗水湿透我的衣衫。我站在考场门口,心里激动万分,眼前就是令我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县一中,它已经触手可及,只要我正常发挥我就能走进这座学府。我跟着人流,走进考场,坐在座位上,没有一丝胆怯,只有莫名的兴奋。

考试过的飞的快,我在演算纸上飞快地计算着,在试卷上认真地书写着,在作文纸上痛快地宣泄着。两天时间飞也似的过去了,仿佛曾经三年漫长的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结束。

走出考场,我径直奔向车站。一路上,我看到服装店橱窗里时髦的体恤衫,闻到饭店里诱人的肉香,听到大街小巷里传来柔情似水的流行歌曲。我甚至在一群如花似玉的少女中发现了酷似李蔚的身影,可是我没有勇气去打招呼。城市的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陌生而新鲜,充满着惊奇和诱惑,可是我没有钱,我只是一个穷学生,我还不配拥有这些奢侈品。但是,我知道这些东西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我总有一天会生活在更加繁华的都市,见识到更大的场面。

一个月以后,我如愿接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回家的路上,我特意放慢了脚步,恋恋不舍地看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路边的每一棵树,每一株庄稼。我坐在石桥上,看着一辆辆飞奔过去的汽车,任凭飞扬的尘土落在我的脸颊。我看着空旷的军营,怀念那位营长叔叔,怀念破旧的自行车,怀念背过的单词。我突然发觉,原来时光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短短三个春秋,我就经历了物是人非的巨变。

我突然想起了闫老师,幻想他此刻正坐在县政府的办公室里,打听着学生们的成绩。当他得知我以高出分数线50分的成绩考入县一中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是狂喜?还是满足?还是遗憾?我猜以上都会有,因为他是个感情细腻的人,他外表那么强悍,却总是那么容易感动。他一定经常回忆自己在教书时的点点滴滴,也会珍惜与学生们一起的每分每秒,他希望我们热爱学习也热爱生活,他是我们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我也会怀念那些半路掉队的同学,虽然我们只是短暂的相处。他们也怀揣过梦想,憧憬过美好的未来。他们离开学校的时候一定是恋恋不舍的,他们的心里一定会留下永远的遗憾。从此,学校里少了一个学生,田地里多了一个农民,工地上多了一个民工。命运就是这样,总是充满着无数的不确定性和无限的可能性,谁也不能保证几年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能保证这一生总是风平浪静,顺风顺水。

八月的校园是那样潮湿闷热,空气中混合着雨水和汗水的味道。梧桐树遍布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树下盛开着的美人蕉、牵牛花,千日红,我拎着行李包站在校门口,一张硕大的横幅悬挂在教学楼门口,校园里人来人往,篮球场上围着大量的人,不时传来呐喊助威声。我在县一中的生活就在那个喧嚣的夏天开始了。

从镇上考入县一中一共五个人,周晨,林越,苗苗,谷冰,李俊。幸运的是,我们和李俊被分到一个班,也住在同一间宿舍。谷冰被分到隔壁班级,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连衣裙,扎着的漂亮的马尾辫,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真不敢相信她居然在考试中不可思议地成功逆袭了。去图书馆参观的时候,她主动地拉着我的手,拿出矿泉水给我喝,这些举动引起了旁边几个同学的注意,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俩,我的脸火辣辣的,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谷冰看出我的窘态,却没有一丝一毫收敛的意思。我突然也一下子就放开了,管他呢,第一天报到,一切都是新鲜的,美好的。

班里一共六十多人,密密麻麻地坐满了整间教室。在这个几千人的学校里,我显得那样渺小,那样微不足道。老师甚至不会正面看你一眼。没有欢迎仪式,没有开学典礼,没有客套寒暄,摊开书本就开始上课,拿起笔就记笔记,每堂课都过得飞快,还没来得及消化理解,下课铃声就已经响起。每个老师讲完课就立马消失,我只能看着黑板上的密密麻麻的粉笔字儿发呆。每天八节课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只有晚饭以后一个小时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可是我哪里敢放松,一周下来,有太多的课程没听懂,晚自习只能勉强把作业完成,回到宿舍已经快要九点了,困得倒头就睡。可是怎么睡得着,笔记没有整理,公式没有记住,单词没有预习,半夜起来借着走廊的灯光,还得继续学一会儿,直到听到宿管老师开始查房,赶紧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朝阳已经升起,校园到处行色匆匆,书声琅琅。

从不适应到逐渐适应,从处处新鲜到循规蹈矩,两个月就这样过去了,秋天快要过去了,期中考试结束了,国庆节开始放假,我和哥哥也踏上回家的路程。

回家的路依然那样遥远,却比以往更加艰难。一场暴雨过后,飞云岭也经历了洪水的肆虐。原来的小路已经被冲毁了,山谷里到处是坍塌的土石和歪斜的树木,我只能凭着记忆在半山坡茂密的森林里穿行,好在走了这么多年,方向肯定不会弄错。在太阳就要落下的时候,我终于透过桦林的空隙,看到那一大片金黄的稻田。

看到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两个儿子,母亲高兴地走出老远来迎接,她走着走着就有点走不动了,脸上写满了疲惫。父亲点了一根烟,坐在地头的稻子堆上,满脸的皱纹,稀疏的头发,花白的胡须,浑身都是泥水。父亲破例第一次早早收工,他牵着牛走在夕阳西下的余光里,他弯弯的背影像极了家门前的那一棵老树,深深地印刻在我十七岁的记忆里。

炊烟从土坯房的烟囱里缓缓冒出,院子里开满了向日葵花,一朵朵金黄的花儿径直站在那里,随着晚风轻轻摇摆,像是正在诉说着相思的惆怅,团圆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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