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过了元旦,学校也放寒假了,我的心里轻松了许多。一来,不用每天起大早翻山越岭去上学,也不用披星戴月地玩命往家里赶。二来,这个学期的期末成绩比期中考试有提高了不少,和排在我前面的两个同学的差距越来越小,我的野心开始有点膨胀,毕竟学年第一第二那两个人都是住在镇上的,一个是学校苗老师的女儿,一个是镇政府周助理的儿子,我是谁啊?我只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每天都要走那么远的路,是他们的十倍。他们悠闲地走在柏油路上的时候,我正吃力地蹬着那辆快要散架子的自行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狂奔。他们坐在沙发上吃着水果的时候,我正在飞云岭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艰难地爬行。他们吃着香喷喷的饭菜的时候,我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近乎绝望地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山。我要付出那个年龄段孩子无法想象的代价才能跟他们平起平坐,赢得他们的尊重甚至是敌视。

命运是不公平的,在我们出生的时候就产生了巨大的差距,而命运又是公平的,有的人因为优渥的生活条件丧失了奋斗的基因,有的人因为贫寒的出身激发了无穷的斗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每一个生活在底层的人骨子里都应该有一种玩命的精神,也许这才是人类社会随着时代大潮滚滚向前的动力所在吧。

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这样的道理,我朴素的内心感觉到成绩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个人的尊严。因为我还是个身材瘦弱,貌不惊人的少年,还没有经历人生的苦辣酸甜和职场的明枪暗箭,只是从村小学到镇中学这短短的一年时间,明显感受到城乡、贫富的差距。然而,随着家庭状况的每况愈下,以及由此产生的压力差点摧毁了我微不足道的优越感。

姐姐从外地回来了,老远就看见她背着一个大背包,吃力地走在下山的路上。我连忙从院子里飞奔过去,一把接过背包。姐姐看见我,嘴里喘着粗气,眼神里却闪烁着欣喜的泪花。

姐姐从背包里拿出一包水果糖还有几个橘子。水果糖的包装是完好的,橘子明显已经经过长时间挤压得变了形状。我猜姐姐在火车上也舍不得吃,带回来给我。

那年姐姐正好二十岁,一个花季少女却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去外地打工。姐姐哭着说,饭店的黑心老板娘欠了一个月的工钱,说什么也不给,临走还打了姐姐一个耳光。姐姐就这样背着行李带着攒下来的八百元钱逃离了那座冰冷的城市。

我拿出自己的奖状给姐姐看,姐姐赶紧擦干了眼泪,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她这个又黑又瘦的弟弟。然后。她开心地笑了,笑的那么意味深长。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在她决定辍学出去打工的时候,内心是多么挣扎,多么无助。哪个学生甘愿半路结束自己的学习生涯,哪个少女不曾经怀揣着美好的梦想?可是,面对日渐衰老的父母和经济日益捉襟见肘的家,她能怎么样呢?或许放弃自己,成全别人才是作为长女最好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父亲的身体更加衰老了,他半夜咳嗽的厉害,伴随着腰疼的呻吟。母亲的心脏一直不好,每到春耕秋收的时候都要发作,她总是大把大把地吃正痛片,以缓解病痛。春节过后,我家唯一的一头牛病死了,这对于开始备耕的我们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父亲含泪把准备盖房子的砖瓦,木料统统卖掉,这是他精心准备好几年的大计划,却意外地夭折了。卖掉了砖瓦,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盖新房子,谁甘心一辈子挤在这破烂的土坯房里。

母亲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买了化肥种子农药,余下的钱也所剩无几了。可是哥哥和我马上要开学了,哥哥的学费,住宿费,伙食费,书本费还差不少。姐姐把自己攒下来的钱全部拿出来,终于勉强凑够了哥哥和我的全部开销,而她自己也下定决心豁出去再拼一次。

姐姐默默地收拾着行李,她看见她把一个粉红色的日记本小心翼翼地装进背包,她没有什么时髦的衣服,更没有什么化妆品,只有那些旧得褪色的衣服。我们姐弟三人一起出门还是第一次,母亲临行前在耳边悄悄跟姐姐说了几句话,我猜应该是女人间私密的话题,姐姐脸红了,拎着包就出了门。

父亲正好从外面回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五张墨蓝色的百元大钞,硬塞进姐姐的包里,这是他一大早就出去的原因吧。作为一个父亲,看着女儿受苦简直是对自己最大的羞辱。当时我还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心情,直到我有了云儿,才真正理解父女之间微妙的感情。

在月台上,我送走了姐姐。这次姐姐没有哭,她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走山路要小心,还告诉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爬出飞云岭,将来要出人头地,替父母争口气。姐姐说完就上了那辆绿皮火车,消失在茫茫的人海。

就在即将离开车站的时候,我远远的看见了李蔚。一年没见,李蔚长高了,变得漂亮了,她身穿一件嫩黄嫩黄的羽绒服,头上戴着绒线帽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粉色围巾。我没有主动过去打招呼,因为我们俩上学的时候交集也不多,我是个内心孤僻,少言寡语的人,同学们都说我有点傲,用现在流行的词汇叫“高冷”。可是李蔚却大大方方地走过来主动招呼我。

“林越,真是你啊”,李蔚说话的声音比以前好听多了,充满了青春期少女特有的温柔和魅力。

“我来送我姐出门,没想到在这见到你,李蔚”。我说话的声音很小,源自我与生俱来的羞涩。

“听徐媛说你现在学习还是那么好,真是咱们村的骄傲!”李蔚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直地盯着我。

哥哥要去镇上的储蓄所存钱,我看他有点不耐烦,就客套了几句,然后准备离开。

李蔚好像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又看到我急于离开的样子,也没有再说什么,我们就这样匆匆告别了。

没过几天,哥哥也回到县一中上学。家里只剩下我和父亲母亲。春天来了,积雪开始融化,家门口那条小河也开始解冻。天还是很冷,父亲去镇上的信用社贷了款,买回来一头小牛。姐姐写信回来,说她在省城找到了一份售货员的工作,每个月工资四百元,供吃供住。就快要到农忙的季节,而我我也要开学了,又是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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