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裂人(1 / 2)
大奉。
至正三年七月初七。
彩云城。
因为房间很小,所以推门的第一眼,才从码头下工的张六福就看到自己的狗死在地上。
那是一条很老的狗。
毛色微黄,嘴短,额平。
是随处可见的土狗。
它其实也到了差不多该老死的年纪。
可惜不是老死的,而是被下了毒——地上还有没吃完的恶臭的死鱼和气味怪异的肉包。
“让你馋,一辈子改不掉的臭毛病!”
看着嘴角冒着血沫的死狗,他扶着门框的手,轻轻颤抖起来,喃喃道:“看来,这就是不得善终。”
饶是早已经千锤百炼,这一刻,他眼睛里也流出黑泪来。
不,那不是泪。
是血。
此时天色将黑,夜风凌冽,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行人们早早归家。
也幸亏无人经过,否则倘若被人看到这倚着门框的人此时的形状,必定要被骇得肝胆欲裂。
因为此时此刻,这在晦暗天穹下,倚门而立、佝偻着身躯低声呜咽的人,竟然浑身炸开,条条血缝密布躯体,便是一张苍白脸上,都如瓷器碎裂一般,张牙舞爪地蔓延着无数细密的裂缝……
红色的泪水从他苍白的脸上滑下来,在晦暗的夜色下被染黑。
这一幕,犹如鬼哭,渗人而恐怖。
……
“死了也好,不用跟着我受苦!”
对张六福来说,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狗。
它代表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它本该锦衣玉食。
老死之后,葬礼会比很多官员都风光。
却因为自己的事情,老了,还跟自己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吃了下毒的鱼和包子,样状凄惨地在破旧的小屋里挣扎死去。
本就黑色、灰色、白色夹杂成一片的头发,在这一刻,好像更加晦暗,在傍晚的海风中飘舞,像是一片沉重的铅云。
他倚着门框,佝偻着身形,良久,待情绪稍稍平稳,浑身的血缝艰难弥合,脸上的裂缝消失,才将视线从死狗上移开:“是谁干的呢?”
“必然是知道我放了钱财在家的人干的了。”
扫视一圈。
原本收拾整洁的屋子里,此刻一片狼藉。
不仅柜子、被褥被翻开,甚至于连松动的地砖都被撬开。
那些人一定以为地下藏着什么值钱的好物件。
可他,本就是一个不擅长于藏匿的人。
甚至于根本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除了这三年……
还是五年?
还是十五年?
自从脑子也跟着身体一起炸开过之后,好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
……
不出意料地,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被拿走了。
纹银十两,铜板一百二十五个。
与银子放在一起的一封信,那些偷盗者却没有要。
他们将它的信封撕开,或许是看过了里面的内容,然后随手丢弃在地上,不仅狠狠跺了几脚,甚至于犹不解气,还将它吐满了浓痰,然后撒了尿在上面。
对它极尽侮辱!
他们之所以没有将它带走,或者撕掉,想必除了因为它本就不甚重要之外,还因为它是一封举荐信——一封举荐他人成为公门捕快的信。
公门捕快与盗贼,自然是对立的。
也难怪这些偷盗者,如此侮辱它。
……
“很精准,事情也很简单!”
霎时间,他就已经得出了事情的结论——有人知道他近期拥有了一笔钱财,并仍旧放在屋内未及送出。
于是盗窃。
这个过程里,他们杀死了他的狗。
并侮辱了这封信。
那么,他近期拥有了一笔钱财的事情,在哪里透漏的风声呢?
略一回想。
他很快就猜想出了可能泄露的地点——城西粥铺!
他们只在那里,讨论过那件事情。
大意了。
但,这种事情没有办法预防的。
在这个地方,街道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各种帮派的成员,包括几岁的孩子,你都不知道他已经混了多久的江湖。
就像你永远无法知道黑夜中的所有人都在干些什么。
约莫是那时在粥铺商量事情的时候,就被人听去了?
那晚与工友聚后,昨天做了一天工,家里还好好地,今天做工回来,就这样了。
那就是……两天一夜前的事情。
那个时候,粥铺里都有些什么人呢?
他闭上眼睛。
时间好像回到了两天一夜前。
戌时。
皎洁明月照耀大海。
海面波光粼粼,像是无数柄刀锋出鞘。
海风微拂,海岸上灯火通明。
城西粥铺。
喧嚣声中,短打的力工、带着书童的书生、自由的小女孩儿、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白发白须的渔夫、布衣荆钗的妇人、粥铺的老板、桶里的饭粒儿、被丢弃的鱼虾壳、打翻的浊酒,粥铺桶内翻滚的鳝鱼、搬运碎骨的蚂蚁……
早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几乎没人会注意到的所有的场景,霎时在脑海中重现,并变得清晰起来。
比发生的时候更加清晰,甚至称得上是纤毫毕现。
不一会儿,他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