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拂絮子13(2 / 2)

翌日。

日光明媚,蓝天白云,枯树枝丫上抽出新芽,几只圆滚的麻雀在地上啄食。

王敦穿着官服进了王家别苑,他跨着步子,没等小厮通报就冲了进去。小厮见中军大人满脸怒气,也不敢拦,只能抄小路去喊醒主子。

小厮见到了寒舟,将中军大人来府上的事说了一通,着重强调大人很生气。寒舟听了一半儿就跑去叫醒大公子。

王启还在酣睡,昨夜喝了许多酒,又讲了几个笑话,折腾了一夜,天刚蒙蒙亮时,小船停泊了,王启这才回去。

“大公子不好了,中军大人来了!“,寒舟来不及敲门,直接冲着窗户喊。

“大公子醒醒呀!不好啦,中军大人来了!“,寒舟也不拍窗了,他径直踹开了门,抓着王启的衣领摇晃,“大公子!“

王启猛得一惊,他睁开眼睛感到一阵眩晕,一只手撑在床上,一只手扶着额头,衣领敞开,长发披在背后。

“大公子,中军大人来了,现就坐在中堂等候,您赶紧穿好衣服过去,大同说中军的脸色不好,恐怕有什么事惹他生气了,可千万别是您的事儿!“。

寒舟一面给王启整理衣着,一面梳着他的头发。一不留神扯着他的头皮,惹得王启“嘶——“的一声,彻底从眯盹中疼醒。

半盏茶的功夫,王启走到了中堂,见兄长穿着官袍,负手站在门前。

王启心里打鼓,看兄长这架势要吃人呀!

“几日未见,兄长安好“,王启作揖道。

王敦转过身来,走到他跟前,双手握拳,极力压着怒火,问,“你昨夜与谁厮混!“

王启无奈道,“兄长,这是我自己的私事,犯不着您这样动怒吧?“

“你的私事?你的私事传到了朝堂上了!与舞姬厮混我不管你,但你在太后丧期间纵酒纵情,可有此事!“,王敦没等他回答,用哆嗦的手指着他,“他们参了你一本,说你不守晋律,国丧间纵酒取乐,厮混舞姬,该当何罪!“

王启有点懵。昨日发生的事,今早就呈现在了朝堂上,这时速比发赈灾粮食要快得多呀。

“国丧间我只在府中喝了米酒,没有出门会友,您派人守在我府上,我又哪敢纵情纵酒?“,王启反驳道。这明显是诬陷。

王敦气焰稍敛,瞪着眼睛问,“当真?“

“千真万确“,王启笃定道。

王敦长吁一口气,心里似乎平复许多,他又瞟了胞弟一眼,劝诫道,“小心贼人,女子由甚!“

没等王启反应过来,王敦风风火火地大步离去。

寒舟见中军离去,凑到王启身边问,“大公子没打您吧?“

“让你失望了,没有“,王启甩下一句话,拍了拍寒舟的肩,大步出了门。他伸了伸懒腰,准备继续睡觉去。

日落枝头,人闲春静。苑中的小厮搬着花盆进进出出,婢女拿着扫帚,一路扫扫停停。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人。看门的小厮名叫大同,是这月刚来的。他谨慎地盯着门,唯恐进来什么客人冲撞了主人。

大同见一个年轻公子跨门而入,又没有拜帖,他拦住了人,严肃地问,“可有名帖?“

王邺摇摇头,“叔叔可在府里?“

大同打量眼前的人,檀色衣袍,腰环玉佩,长得又仪表堂堂,眉眼与大公子略似,只是平添了几许贵气。

“见过邺公子,大公子正在府中,小的前去通报!“,大同躬身行礼道。

“不必扰烦,我自行前去“,王邺摆手道。

语罢,王邺带着忧思进了别苑。他原本想做个度支,理清晋朝税务,但父亲命他做中书监。其中又逢朝臣阻拦,最后落得个詹事的官衔。

詹事是后宫与外朝的枢纽,名高实微,这是圣上的意思。虽然如此,但王邺仍不想轻易放弃,眼下另立新都,旧的税制已经不能满足新的形势了。

他还没入中堂,便被小厮撞见了,言语之下,才知叔叔还在小憩。他本想在此等上一会儿,但奇怪的是没等来叔叔,倒是迎来了张氏。

“婶婶“,王邺起身作揖道。

张氏点头,她略带犹疑地坐到右首,芙蓉袖中的手紧张地捏着手帕,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婶婶,有话?“,王邺试探性地问。

张氏也不再隐瞒,她未语先叹,秀眉微蹙,“子渺,今日中军亲临府邸,训斥了他一番,我虽不知道为何,但也猜了几分。“

王邺倒是不知今日父亲也来了,他侧着脑袋问,“叔叔,他怎么了?“

“风月场中的糊涂事儿“,话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千言万语终化做一声叹息。

王邺似乎知道了。这月以来,不少关于叔叔的传闻无止息地在他耳边聒噪。

有人说,王启被彩楼巷的舞姬迷昏了眼,夜宿彩楼巷,醉酒舞场中。也有人说,王启接下来不献树了,改献美人了。

“叔叔的清名要紧,侄儿能做什么?“,既然张氏凑巧地出现在这,那么她定是有了主意。

张氏看向他,眼中带着感激与欣慰。她朝侍女看了一眼,侍女会意,从里间端出一个案板,上面用红绸盖着。

“这是我的随嫁,价值千金“,张氏掀开红绸,一顶金凤翠羽镶珠冠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王邺看着凤冠,一脸疑惑。难不成她想用凤冠劝退舞姬?也是,得了这物件,舞姬一生无忧了。

“还有一件“,张氏从袖中掏出一把乌金鲵纹匕首,她拔出匕首,刀刃发出冷白的光。“也一同送她。“

王邺又看向匕首,又是满眼疑惑。他对女子之间的“谋略“实在不懂。

张氏拿着匕首,她的眉眼映在刀刃上,哀愁的,肃厉的。

“劳烦,子渺代我送去“,张氏将匕首合上,随手扔在了案板上,不小心砸在凤冠上,发出清脆的扣玉声。

王邺允首,他问可还有什么话带给舞姬,张氏只是摇头,一言不发。随后,她携侍女离开中堂,鹅黄的背影好似一片秋叶,未衰而落,飘飘然,坠于灰黄尘埃之间。

王邺看着华丽的凤冠,似乎味到一丝哀凉,一种属于女子的悲伤。

马车在路上行驶,车内坐着一个年轻人和一顶盖着红绸的凤冠、匕首。

彩楼巷,这是王邺第一次来。刚驶入巷口时,丝竹之乐便已飘荡在耳畔。入巷后,人声吵嚷,夹杂着杯盏破碎声。他知道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消愁醉梦的地方。

“公子,到了“,拙功左右扯着缰绳,生怕马嘴碰到了醉鬼的身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这巷子外面窄小破烂,里面却别有洞天,灯火通明,繁盛得要紧。

王邺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端案板的小厮。他本就仪表出众,在一群潦倒醉汉间显得格格不入。尤其身后的红绸案板,迎来了无数人的目光。

最先捕捉到他的是女掌柜,她睄了一眼,便知其来头不小。手绢往袖中一塞,扶着楼梯下来问,“敢问公子贵姓?“

王邺收回好奇的目光,看向问话人,没有听清说什么。

女掌柜被他这么一看,倒生了羞怯,心里暗叹,真是潘安一般的人物。

“拂絮子可是这里的人?“他依稀记得舞姬的名字。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竟使叔叔惹出许多麻烦来。

女掌柜迟疑了半刻,“拂絮子今日有客来访,不献舞“,她的目光始终停在对方脸上。

王邺犹豫了一会儿,环顾四周,看向楼上的空位说,“我等她。“今日必须将委托之事办好,让叔叔迷途知返。

女掌柜暗自叹息,恨自己不晚生十年,凭她的姿容,那绝不比拂絮子差!

王邺自顾自地朝楼上走,这种在弦乐间升腾而上的感觉与登山不同。登酒楼,未饮而微醺;登山楼,清醒而多怀。

他挑一处视线好的位置,观览着楼下众人。心底生出了疑惑,人生在世,当追求何物?声色犬马,庸碌无为,岂非不丈夫。

楼下饮酒的人,一定是酒色之徒吗?非也,苏秦好饮,能成六国之事。哀帝远色,仍亡汉室基业。可见,酒色无辜,事在人为尔。

王邺不自觉地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刚送到嘴边,楼下传来打斗声。两个壮汉红着脖子动粗,一个摔在了桌子下,一个撞到了扶梯上。

“酒催人性“,王邺感叹道,遂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杯,沉吟之际瞥见对面有一熟悉的身影。虽是侧影,但颇为醒目。他所见女子大多端正婉丽,此楼女子又多了几分娇媚,大抵如古人云:温柔似水。

可对面的人不同,她倚在栏杆上,望向楼下,神色淡漠,事不关己。她没有窈窕媚人之姿,自不能惹人怜爱。但眉宇间的英气,却是人之少有。

王邺如此细观的原因——她是偷砚嫌疑人。

“拙功,在这不要走动“,王邺安排好之后,迎着对面走去。

他绕过漆柱,拂过纱幔,越过重重阻碍,最终站在她身后。

“陆家婢女,可还认得我?“,王邺问。

冷不丁的一句话把苏隐吓了一跳,她连忙转身,后腰抵在栏杆上,满眼惊讶地看向他。

“古砚于你不过废石,于我却如珍宝,自还,便可免罪。“

苏隐想往后退,但腰背抵着栏杆,已没有退路,她只能一边应付他,一边往栏杆一侧滑,“什么砚台,我不知道!“

“梅山的,不是你吗?“,王邺见她欲走,遂往前一步,跟她亦步亦趋,又保持距离。

“我没去过梅山“

“那你去的哪里“

“不知道“

“偷砚?“

“没有!“

“换砚?“

苏隐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犹疑片刻,赶紧说,“也没有“。她明显感觉自己的语气和缓了些,怕他看破,又悄悄地观察他的脸色,刚好眼神碰到一处。

许是做贼心虚,苏隐连忙闪开眼神,但为时已晚。

“你也是替主卖命,我不追究你,你的主人呢?“,王邺似打了一场胜仗,他得意的笑了。

苏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旦搭了腔,就等于默认是她换砚,可是不说话,氛围又有些怪异。眼看敌人步步紧逼,她迎难而上,睁着大眼直勾勾的盯着他。

王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瞪弄得不知所措。以至于都忘了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之际,后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散着头发的男子扒门而出,他身着灰紫对襟长衫,宽袖外罩一层薄纱,腰间系着玉绕璎珞。衣随人动,香逐风浮。

他一手按着朱红的门框,一手扶额,良久,抬眼环顾左右。见他的婢女被一个衣冠禽兽围堵。不由分说,陆琅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待他扭头,上去就是一拳头。

陆琅大笑道,“宵小之辈也做登徒浪子!“,他带着七分醉意要去揍人。

苏隐连忙扯住了他的衣袖,急切地说,“陆公子使不得!“

陆琅眯着眼睛,两颊微红,泛起笑窝,“如何不行,本…本公子在此,谁…谁敢造次!“他拍着胸脯,不顾阻拦往前倾,像一只倔强的白鹅。

远处拙功见自家公子被打,也顾不得命令,抱着案板冲了过来。

王邺直起身,从怀中掏出手绢擦拭嘴角,帕子上沾了点点腥红。他生气地向陆琅走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怼在朱红的栏杆上。

陆琅仰头,长发飘在栏杆一侧。在烛光摇曳下,灰紫色的长衫像染了一层薄霜,朦胧飘逸。

“你个疯子“,王邺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他微微地松来了手,并不想伤他性命。

“哈哈哈——“,陆琅大笑,他仰着头,双臂舒展,长袖在风中飘荡。霎时间,他眼眸里闪出异样的光,说不清是烛光还是泪光。

王邺松开了手,负气站到一侧。

苏隐连忙将陆琅从栏杆上拉下来,陆琅好似瘫痪一般,将全身的力都压在她肩膀一侧。她咬牙扶着他,没成想踩到他的衣摆,布料轻滑,二人“砰噹“一声,摔倒在地。

丢脸,实在是丢脸。苏隐推搡着他,催他赶快站起来,情急之下竟忘了他是个醉人。正当她为难之际,“呲——“一杯冷水泼在了陆琅的脸上。

一抹草绿色裙摆出现在眼底,苏隐抬头一看,这不是陆公子拜访的舞姬吗?

陆琅被冷水一泼,神智清醒了几分。他吐出茶叶,诧异地看向诸人。

苏隐赶紧扶他起身,从袖口掏出帕子擦拭他的衣服,动作迅速且潦草,像是急于应付差事。

“王子渺,你也在这?“,陆琅走向他,瞅着他流血的嘴角看。

王邺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眼底透露着无奈与轻蔑。

“你受伤了?“,陆琅先是一脸茫然的关心,随即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王子渺,洛中学社一别,别来无恙啊!“,陆琅笑道。

苏隐心生疑惑,她悄然观察着陆琅,见他眼神清亮,言语通顺,与之前的迷朦疏狂之态区别甚大,难不成他根本没有醉,只是借酒发疯吗?

王邺瞟了他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淡淡地说了句,“学社不复,陆公子倒是没变。“

陆琅见他欲走,急忙拦着,“子渺兄,别走呀!你我久别重逢,应当聚上一聚,秉烛夜谈不是?“

“我同你没什么好谈的“,王邺泠然道。

拙功一手端着案板,一手为公子开路。

“送你块古砚如何?“

王邺停住了脚步。他转身向后看,看的不是陆琅,而是他身侧,正叠手绢的人。

一严厉而冰冷的目光刺向苏隐,森森然,她被盯的发毛,又不敢轻举妄动,石化为一尊像。

“你要她?也行,小隐你去吧!王家比陆府要阔气!“,陆琅见二人不搭腔,遂将苏隐搬到身前,将其推搡到他跟儿前。

苏隐欲哭无泪,手绢在掌中发抖。害怕之余,不免在心底骂上两句小人。

“好,那就多谢陆公子了“,王邺愣了半晌,忽而一笑。

苏隐不必抬头,便知这笑容定是阴森恐怖至极。伴随着一声“要“与“好“,她的命运随之沉浮,像昏河上的一片树叶,起伏不定,没有归宿。

“子渺兄别急,这婢女性子野,还需调教一番。眼下的古砚倒是现成的,不知道能不能换回府上的响羽箭!“,陆琅正色道。

王邺看着那双渴求又担忧的眼睛,不禁露出一丝淡笑。想不到这么多年,陆琅还是惦记着那几支箭。如今,命仆偷砚,为的也是这!

“路上遗失了几支,还剩一支“,王邺装出漫不经意的模样,又说,“古砚,她,在下都要。“

苏隐一惊,怎么话锋又指向了她?她悄悄移着碎步,想逃离众人的视线。

“好,一言为定!“陆琅紧握双拳,一脸严肃。对于塔娜,他从不亵渎。

彩楼巷的灯火一盏盏的熄灭,歌乐声也渐渐消歇。当夜幕降临时,四处陷入一片沉寂。

陆琅坐在马车中,苏隐走在马车外。谁也不说话,谁也都不愉悦。

陆琅在想,当年学社下注的响羽箭一共九支,如今怎么就剩一支了呢?王子渺也太粗心了。不过,所幸还有一支。这是属于她的最后一件东西了,无论如何他都要攥在手中。

苏隐在想,夜间的路为何这样长,这样的曲折。她像一只小船一样,在无尽的水雾中迷了航。

路,巷子,墙壁,朱门,石狮……

深夜,梧桐叶被风吹的“哗啦啦“,各种自然之声在夜间独奏,发出圣人的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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