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无人旷野Ⅳ28(1 / 2)

“那么,看来我们的观点是无法取得一致了?”

穿红裙的女人摇晃着细长的高脚杯,杯中葡萄酒如同暗沉的血。连坐在她对面的男人都感到很难直视她的眼睛。她的美貌——或许只是千面魔女的其中一张脸,但他宁愿相信那就是她真正的面容——如此锋芒毕露,仿佛能够刺穿人的眼球。

“哦,亲爱的利斯彻亚蒂小姐,这里是芝加哥。”男人夸张道,“黑///帮的历史几乎和这座城市一样久。就算是您这样美丽的女士,到了这里也要遵守我们的规矩。”

“你的家族在一战后才搬过来,年轻的卢西安诺先生。”贝尔摩德——她现在的名字是玛丽·利斯彻亚蒂——漫不经心地说,“古老的意大利家族,却到处流淌着新鲜的血液——就你的野心而言,这桩生意有点过小了。”

“仅仅是一点开胃菜。”他打了个手势,“请享用。”

他们正在湖心大厦七十层的开放餐厅,距离密歇根湖只有两百米远。除去有被狙击的风险以外,在落地窗旁边用餐边欣赏城市夜景确实是件惬意的事。服务员推着餐车走来,把头盘无声地端到桌上。

在贝尔摩德左后方站了大半个晚上扮演哑巴雕像的寇修总算动了:没人看见他是怎么出的手,但服务员接触餐盘的左手在下一秒就被按在了桌上。对方见势不妙,从餐车拔枪——寇修随手抓起贝尔摩德的餐刀一甩,一声惨叫——那人尚未碰到枪的右手就被钉在了金属餐车上。

他前倾,盯着卢西安诺家族尚未站稳脚跟的年轻人。如果在三个月以前,也是就是他们初来乍到的时候,他还会象征性地吼两声;但如今作为被叫做“黑狼”、“地狱猎犬”以及(也是最著名的)“千面魔女的狗”的寇修,芝加哥的地下势力已经流传了他的不少传说——比如他的眼神就是死亡的前兆——所以意思到位了就行,没必要显得自己真像条狗。寇修不在乎这个,但被当成谁的所属物总归是有些不太爽;不过,他不讨厌贝尔摩德,虽然这个恶趣味的女人开的玩笑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但实际她还是比较尊重他的意见的。

对面的中年保镖猛地举枪对准寇修;和被制住的服务生相比,显然是他的威胁更大。卢西安诺摆手让他放下,有种自己被捕猎的错觉。他舔舔嘴唇,道:“当然,这不会是我的人。要么是——”

“我们不关心这个。”贝尔摩德说,事不关己,“如果对于你的评估是活不到付款,我们就和其他人做生意。如果你对我们下手——”

狙击枪的准星红点突兀地出现在餐桌正中间。贝尔摩德对着年轻的男人笑了一下,举杯示意。

她说:“底牌可不止明面上这张。那么,是时候谈谈正事了吧?”

“未见可疑人员。”

松田阵平把消息送出去。他有点想抽烟,不过这附近似乎没有什么吸烟区,只得暂且按捺。一会儿回去再抽吧。他心想,从日比谷公园的长椅上起身离开。这里或许在几十分钟后会成为不知道什么人的接头地点。

这片小小的空地朝向东京湾,能将海面和日落一览无余。回到城市主干道的路上,必经之路是一片树林掩映的幽静深池。松田阵平脚步不停地走过那里,扫过一眼岸边嶙峋的怪石,想起泷川飞鸟掌心三道愈合后凸起的伤疤的触感。

这是他把北原藤香捞起来的地方。松田是在不久前知道这件事的——在同意做公安的协助人并通过资格考核后,他得到了关于自己曾经的同期的几乎全部官方资料。不得不说,实在是很有限。

他出身自京都大学这件事他们都知道,顶多是感慨一番名校生居然也常常犯蠢就作罢,通信情报系统的专业也在几人的旁敲侧击中被他随口讲出来。但就像他对自己的中学时代和家庭情况绝口不提一般,泷川飞鸟的官方资料中的中小学和家庭一栏全是存疑。资料注释是:其填报的中小学虽可查到学籍,但未有任何到校记录;出身的孤儿院早已因资金周转不当而破产,院长于六年前去世。要说是真的也不是不可能;但总显得二十分的可疑。

然后就是奇多的笔录和报案记录;有些有他的亲笔签名,有些则是受害者口述“一名黑色中长发、绿色眼睛、身高在一米八五以上的年轻男性”的见义勇为。这些案件就算平均到他就职的每一天,也是以一天一起半的频率在发生——显然,都是他在夜游的时候干的好事。

紧接着是几位公安的线人对于疑似外形的人的目击记录——松田粗粗扫了几眼,连地点都没有重合之处;而且一些只是“身高超过一米八的男性”。最后一桩报告他还没拿到,权限不足,不过等他正式拿到公安那边的挂名职称——再过几个月,他的试用期就要结束了——就能看了。松田阵平在这件事上惊人地很有耐心,就像他拆弹的口头禅一样——心浮气躁乃大忌。

远离了葱葱郁郁、充满自然气息的日比谷公园,松田走进繁华的千代田区。他今天没骑车出门,回去必须要搭电车,毕竟泷川的机车当作证物被监视着。他考虑要不要自己买一辆,因为确实很方便。但他姑且不想带着这一身低气压回去,惹得萩原研二担心;于是他朝着中央区的方向走去,权当散步。

天正在慢慢黑下来。银座里购物商场的橱窗纷纷亮起霓虹彩灯,把衣装首饰映得闪闪发光、光彩夺目。松田把墨镜推上鼻梁,双手插口袋,沉默地走过,却扫见一眼白。那是件女式风衣,和泷川飞鸟常穿的款式完全不同,只是总是引人联想。那家伙还有两件外套扔在他和萩原合租的公寓里,看来只能一直放在他们那了。

晚风暖融融的。在即将入夏的时节,在车水马龙的东京街头,松田阵平想起在那个山火烧尽后、松林冬夜里的对话。

“……除了搞政/治/斗/争和举报,公安居然还在干实事吗?”

松田阵平不免冷嘲热讽,暂时把对剩下两个公安任职同期的愧疚扔到一边。但面相凶恶的男人——刚刚他介绍自己的名字是黑田兵卫——仅仅是举手制止了那个姓风见的年轻公安,他注视着他:“你在调查他。为什么?”

“也不一定需要什么理由吧。”松田阵平佯装无所谓道,暗地里全身绷紧寻找对方的动作预兆,“只是好奇不行吗?”

“那个人已经死了。”黑田兵卫说,盯着他的神色,“你可以选择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就此毫无关联地活下去——”

“不可能。”松田阵平直截了当地打断他,视线越过墨镜镜片,“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有很多话可以说——但他不想说。那些理由只能被保留在心里,一旦说出来就会遭到各种各样的怀疑,有些来自他人,有些来自松田阵平自己。他讨厌被怀疑,就像他讨厌去怀疑别人;而这正是只要开始追问和思考就难以避免的。他并不是在逃避事实,但他向来不屑于通过捕风捉影去判断他人;也就是说,在有实际证据之前,他不愿去做无用的推测:泷川飞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松田阵平向来只相信事实和经验,最好是由他自己动手得到的结果;外加在拆弹的时候飞迸出来的一点直觉。他愿意先保留决心和愤怒,直到这些驱动着他抵达真相,然后再做决断。他从未害怕面对现实;也许因为童年时代父亲经历过的冤案,他或许比他自己以为的更加信任亲近的人——而不是渎职的警察和无能的公安。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黑田兵卫没有追问理由,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紧接着问他有没有意愿加入公安。

“……为什么是我?”松田阵平怀疑,“公安没人可用了吗?”

“你的背景很清白,能力也够用。”黑田兵卫说,“而且是新人,绝对可靠。有证据表明,公安系统中出现了卧底;在大清扫时期,我们需要人手。”

合情合理的理由。而松田阵平张嘴正要拒绝——

“调查的正当权限、最新的资料同步,公安内部的工作进度。”黑田兵卫打断他,“如果我们进展够快,你追查的人的相关事宜也能一并告知给你。”

松田冷笑:“看来你已经拿准了我会接受。”

黑田兵卫居然扯了扯嘴角——他是在笑吗?“这位是风见裕也。”黑田说,把几度欲言又被阻止的公安重新介绍给他,“他也是近期加入的新人,不过已经有一段时间的工作经验了。以后由他来直接和你对接。”

两位青年对视,皮笑肉不笑地握手。

松田阵平晃神一瞬,仿佛能听见泷川飞鸟善意的嘲笑:“真是善变的男人啊,小阵平?”

闭嘴。他在心里说,用冷笑盖住一切表情。

于是在人来人往的银座的商场门口,松田阵平只是瞟了一眼那件在灯光下白得发光的风衣,就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

他想:一点也不像嘛。

提前接到竹马消息说今晚要晚些回去的萩原研二毫不心虚地回发短信,给松田阵平报了平安。在那次虚惊一场的遥/控/炸/弹提前爆炸事件后,他这位发小对他总是有点保护过度;但在松田阵平本身也由于另一份兼职(实际上,这件事被萩原相当容易地推测了出来,连内容都不难猜)而自顾不暇的情况下,他显然不能对萩原研二采取实时监控。

所以在经过了几个月见缝插针的消息打探后,把自己的社交能力发挥到十成十的萩原研二总算刚摸到了泷川飞鸟在东京暗面势力行踪的一个边。他为了暗地行动,给自己编了一套有模有样的假身份(当然,证件姑且还没弄到),现在站在这家相当偏僻不好找、名为“麦田”的地下酒吧门前的,不是爆处组新星萩原研二,而是白天不知傍着哪个富婆、晚上泡在各大会所夜店的新鲜出炉小白脸——森真一郎。

他丝毫不心慌地想:要是有人问起富婆的名字,就说她是松田小姐。自来卷,比他矮一点,脸相当不错,脾气虽然暴躁了点,但性格傲娇又可爱。嗯,没错,就这样。

值得一提的是,萩原还特意抽时间朝几位关系不错的女性朋友系统学习了一下化妆术,算是卓有成效。森真一郎的造型是把刘海全梳到额后加打发胶,耳夹和耳骨夹一边五个,一边七个,形状夸张的茶色太阳镜下戴了蓝色的美瞳,顺便修了一下眼型,把眼尾往上提了提,装得狂野又拽。他保证,就算他的组员坐在这酒吧里,都认不出来他是谁;当然,要是他父母姐姐或者那几个同期中的一个,还是能认出来的。

萩原研二深吸一口气,咳嗽两声压低声线,相当低调地推门进去。人不是很多,没有人驻唱,也没有肉眼可见的违/法行为,更没有他认识的人。在吧台后,酒保默默地擦着杯子,见他进来,一抬眼皮:“新客。来点什么?”

萩原自以为十分迷人地往吧台上一靠,道:“有什么推荐吗?”

“苦味马丁尼。”酒保潦草地敷衍道,“最近几个月卖得不错。”

“那就来一杯。”萩原研二说,笑嘻嘻地,“老兄,我看你这生意不怎么好啊?”

酒保从窄方框墨镜下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去拿味美思:“我们这主打的不是酒。”

那是卖什么的?萩原研二心想,扫了一眼酒吧的陈设:相当复古的设计,有些地方还带着昭和中后期的痕迹;或许它的历史就有这么长。与其风格不太相符的只有吧台斜后方悬挂的一张油画,实木框泛着深红棕色;画面里,绿色的小路在金灿灿的麦田中深入远方,一大群黑色的乌鸦在深蓝浅蓝的天空中盘旋。

“梵高的绝笔作,”酒保说,把酒给他,“《麦田上的鸦群》。”

萩原研二接过来,并不喝,只是晃着澄澈的液体,随口找了个话题:“为什么是这幅画?”

“谁知道。”酒保耸耸肩,“老板的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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