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铁牛(四)5(1 / 2)

下午,崔长阶去了县衙,把季风的交代转达给了徐县令:“此案动手的是厉宁,但他毕竟还只是孩子,铁匠铺的铁匠铁牛才是主使。师父的意思是,其他您都按律来办,但在公文存档上,还请行个方便。”

“这当然没问题,厉小郎君小小年纪就能只身查到天台县来,虽然方式上走了歪路,但这才智是一般人比不上的。”徐县令爽快道,“只是若按律来办,厉小郎君定然是要下狱的。那赎金?”

都不在公文上留档了,还有什么把人下狱的必要?要不是林不定多此一举把人扔进了大牢,此刻他们要么带人上山拜师,要么带人北上回家,哪还用得着在这和徐县令多嘴。崔长阶一边在心里痛骂林不定,一边默默看着徐县令,把人看得冷汗直流,才淡淡开口:“赎金,不定没有给府君么?”

“哦哦对对,给了给了,林郎君已经交过赎金了,看我这记性!”他开了口,徐县令便如获大赦,也不敢再问崔长阶要钱了。崔长阶不是个喜欢和人废话的性格,该说的事情说完了,徐县令客套他半点没兴趣听,毫不委婉地拒绝了对方给三人准备的宴席,转身回客栈。

谁知刚出县衙大门,还没走出百步,他就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拦住了:“崔师叔!”

崔长阶停下脚步:“藤儿,罗郎君。”

罗天南带着罗藤,像是特意在街口等他:“崔郎君。”

昨日为了打听流言,崔长阶待人上门拜访,还找了个做机关抓贼的借口。如今厉宁这个小贼已经落网,机关自然用不到了。崔长阶本就想着上门一趟和人说清楚,如今罗天南主动找过来,倒也省了他一番事:“农具失窃一事,贼人已经落网,昨日说的机关已用不上了。”

罗天南定定看着他,神色复杂,没有接话。他不接话,崔长阶也不再开口,就这样在街口和他沉默地对视。直到罗藤察觉出两人间诡异的氛围,抬手扯了扯父亲的衣袖,才叫他回过神来:“崔郎君,厉宁这孩子,他......不知天姥阁打算如何处理?”

“我不明白罗郎君的意思。”崔长阶面不改色。

罗天南苦笑了一下,说:“我知崔郎君是季阁主的亲传弟子,季阁主有意将天姥阁阁主之位传给你。十四年前宁大哥与季阁主的交易,背后牵扯甚广,必然不会瞒着崔郎君。”

十四年前是元兴四年,当时□□在位,连先帝都尚未登基,那年曾发生过一件震惊朝野的案子:留别村案。

留别村是河东道烟南州境内一处沿海小渔村,元兴四年秋,一伙不知从何而来的水贼趁夜色潜入留别村。一夜之间,留别村全村上下近百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褓中的婴孩,水贼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这一惨绝人寰的屠村案震惊朝野,□□当即下令彻查。可还不等那伙水贼被剿灭,□□便因旧伤发作驾崩,朝中忙着□□大殓和新帝登基,这么一桩大案,居然就不了了之。

然而上述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假象,留别村被屠一事背后,还有着更深的隐情。就在留别村被屠当晚,隔壁州的天姥阁收到匿名消息,说有一孩童被藏在村中某处,让天姥阁第二天天亮后派人去救人。事关重大,季风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让林霜当晚便下山去查看情况,果然在村长家茅厕后发现了一口仅容一人的小坑,藏着一个孩子。林霜把那孩子带回了天姥阁,但小孩亲眼目睹屠惨状,高烧三日后便失去了记事来的所有记忆。林霜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逢此变故,又觉得他前尘尽忘,正是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便给他重新起了名字,并收他为徒,带在身边亲手养大。

这个失忆的小孩,自然就是林不定了。而那偷偷传信给天姥阁,让林不定得以被林霜救下的神秘人,就是罗天南口中的宁大哥,厉宁的父亲宁万厂。

就崔长阶所知,当年留别村惨案,是某个大人物令手下伪装成水贼所为。季风有意将他培养为下一任天姥阁阁主,因此一些秘密也不瞒着他。但事关林不定身世,再具体的情况,包括那下令屠村的大人物是谁,他屠村的目的又是什么,季风却一个字都不肯透露了。崔长阶只知道,为了感谢当年宁万厂没有杀死林不定,反而给天姥阁通风报信的恩情,天姥阁答应庇护他的妻儿和兄弟,也就是厉宁与他母亲,和如今的罗天南。季风为宁万厂的妻儿另外安排了身份,在远离大人物所在地皇都和事发地河东道的关东道定州重新开始生活。而罗天南,由于不放心他能否保守住当年的秘密,则放在眼皮子底下,也就是天姥山脚下的天台县严密监视。

为了让罗天南彻底放下过去的生活,不要去复仇也不要突然反水,徐田泥的小女儿,四长老的记名弟子徐桃妞自告奋勇,嫁给罗天南为妻,让他在天台县成家立业。这也是崔长阶对徐桃妞各位敬重的原因。

宁万厂舍身为罗天南换来了天姥阁的保护,罗天南对这个大哥,自然是万分感激的。厉宁是宁万厂的儿子,罗天南自然希望他一生顺遂,不要有丁点闪失意外。

“既然如此,我也不妨与罗郎君直说。”对方不兜圈子,崔长阶自然乐意。他不想与罗天南有过多牵扯,便也不请人回客栈详谈,打算站在路边把事情解决了:“师父既然答应了宁郎君会护住他妻儿和兄弟,只要你们能守住秘密,把不该说的事烂在肚子里,天姥阁就一定不会出尔反尔。但厉宁此来天台县,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将当年的旧事再度翻出,已是违背了双方说好的条件。”

他话里的意思,将罗天南吓出了一声冷汗。受到天姥阁庇护前,他干的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营生,因此按着自己的经验胡乱猜测了一通,只觉得厉宁小命不保,一时十分绝望。

“按理来说,厉宁所作所为,天姥阁不说放弃对他们母子的庇护,就算杀了他也不算过分。不过师父心慈,允许他上山修炼,由阁里长老教养。”

峰回路转,罗天南一愣,回过神后激动地要去拉崔长阶的手:“真、真的吗?厉宁可以上山,拜入天姥阁?”

崔长阶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躲开了罗天南的手:“只要他愿意。”

罗天南感激地差点哭出来:“这真是,真是要多谢。季阁主果然是......”

“师父不过是所行无愧于心而已。也希望罗郎君引以为戒,当年的事,除了你和厉夫人这世上已无人知晓。厉宁此次是见了他父亲的遗书,又一心给父亲报仇,还情有可原。若是下次还有人提起......”

罗天南连忙说:“自然不会!崔郎君放心。”

大概怕崔长阶不信,他不仅嘴上给出了承诺,还悄悄传音:“当年惨案,留别村除了林小郎君外已无活口,而经手此事的暗桩和幕僚这十年间也全被处理了,除那位外,不会再有知情人。若是还有人想将旧账翻出来……我拼上这条命,也一定会拦住。”

崔长阶听着,也只是微微颔首,没再多说什么。他相信罗天南这话并不是说说而已,因此此刻心情复杂。

其实按崔长阶的习惯,警告一番罗天南,甚至以他妻儿的性命作威胁,把人吓住就好了,完全没必要说这么多似是而非的话。

但他出门前,穆明台特意拦住他。他明明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却对崔长阶说了四个字:“恩威并施。”

崔长阶照做了,现在看来,效果果然很好。他不由感慨,若是穆明台没有走火入魔,以他的武功和这份用人的本事,想必能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头。

想着这些事,他回客栈见到穆明台时,不由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穆明台大概能猜到他在惋惜些什么,但不知道他怎么好端端地突然惋惜起来。若是换了旁人对他露出这种表情,以他现在的性格,只怕是已经抽刀砍人了。但换了崔长阶,他却笑了:“我说青冥,你这么看着我,不怕我和你打架吗?”

“嗯?”崔长阶还在惋惜,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话都说出口了,他才回过神来。再一看穆明台,果然露出了一副“你这人真的傻得没救了”的怜爱表情,气得他冷声道:“真的打起来,还不知道谁赢呢。”

这话一下子挑起了穆明台的兴致。他原本也是个爱到处找人切磋的好斗分子,可自从走火入魔之后,大长老就把他看得严严实实,严禁天姥阁弟子再和他动手。这两年来没人比武,可早把他憋坏了。

“哦?你整天泡在文书里,只怕薄冰剑都要生锈了吧?我可是一天的修炼都没有落下,就这样,你还觉得你能赢我?”

崔长阶明知他是故意出演挑衅,手却握住了薄冰剑剑柄,嘴上还在矜持说:“我不与你打。”

穆明台看出他意动,赶紧加大火力:“你这是认输了?”

“你才......”

“他没认输,是我认输了行了吧?”

一道疲惫的声音传来,随着窗户“咔哒”两声脆响,林不定站在了窗边。他不知去哪里跑了一趟,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

崔长阶和穆明台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在他开口的瞬间就消散了,反而掉转枪头一致对外起来。

崔长阶问:“你去哪里了?”

穆明台问:“发生什么事了?以你的轻功,居然还能喘成这样?”

“没什么,早上师弟说我多此一举,我觉得很有道理,内心愧疚万分,所以脸红气喘。”

这话只怕是拿去哄三岁小孩都会被嫌假,林不定明摆着不想说,穆明台和崔长阶也不好逼问他。林不定也知道自己敷衍地太明显,马上笑着换了个话题:“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崔长阶是不会接这种话的,好在还有一个捧场的穆明台,不至于让他自言自语:“什么日子?”

林不定一击掌:“今天啊,是天台县夜市复市日子!”

崔长阶这下有兴趣了:“今天是二月十八,这日子没什么说法,为什么选今天复市?”

林不定缓缓道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天台县的夜市,除了冬日因为天黑得早,不方便晚上出来,春夏秋是常开的。每年冬至夜市休市,一直到来年惊蛰再复市。”

“可惊蛰三天前已经过了。”

“是啊,但是前几天县里被农具失窃和牛妖显灵的说法闹得人心惶惶,自然没有心思去搞什么复市。直到今天贼抓到了,大家才敢安心出来摆摊。”

林不定说完,眨巴眨巴眼,特意微微俯身从下往上看着二人,露出祈求的表情:“师弟,老穆,我两年没下山了......”

他比两人小三岁,脸看起来又比实际年龄更小上些,刻意卖乖时几乎没人顶得住,当然也包括看着他长大的穆明台和崔长阶。那边穆明台已经点头同意他去夜市逛逛的请求了,只是崔长阶想起今早上山时师父的叮嘱,正要咬牙拒绝,又听见林不定小声呢喃了一句:“以前每年,师伯师父都会带我来玩的。”

崔长阶一句没出口的“不行”硬是被咽了下去,换成了十分僵硬的点头首肯:“要去可以,不能离开我和明台兄的视线范围。”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