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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祈愿一般,裴渊道:“我如今一切顺遂,老师也要平安顺遂。”他在求神明,也在求顾长安。

“……裴渊啊。”顾长安叹着气不知如何作答。

他怎么总是这么叫人心疼?

顾长安心想,若是可以,他自然是想平安下去,可他这辈子,注定短寿,该怎么答复呢?

最终顾长安默不作声收起平安符,温言问道:“战事如何了?”

裴渊顿了一会:“都好,我们很快就要打赢了,老师不必担心,好好修养身体便是。”

他不想让顾长安为战事担忧,因此隐去实情,希望顾长安能安心。

可顾长安又叹了一声。

顾长安说:“我这一路走来,边关局势如何,你被逼到什么境地,并不是一点没听说……即便不是丞相我也还没眼瞎耳聋到这种地步。你以为我不辞辛劳赶来碎叶,是来叫你给我养老送终吗?”

裴渊哑然:“我……”

顾长安打断他的话:“还要蒙骗我吗?你是打算要我自己出去看吗?”

裴渊不死心,仍旧道:“老师既然辞官了,这大梁如何都与你无关,老师何必再过问这些?”

顾长安气的语结:“你……我辞官了,便不是大梁子民?百姓的生死我便不能插手,只能袖手旁观了吗?”

“学生没那么说,但……”裴渊握紧拳头,不知道要怎么办,顾长安固执,要是打定了注意,恐怕自己再怎么劝说也没用。可他还是想跟顾长安讲讲道理:“您现在身体这个样子,便是来了又有什么用呢?这么一场病,要不是我及时听到消息,恐怕……”

裴渊没说完,他不敢,也不想。他不想让顾长安和那个字沾染上一点关系。

顾长安气恼:“你……咳咳咳……你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来了也没用是吗?”

“学生不敢。但学生说的都是实话,老师身体不好,边关艰苦,气候也不好,等老师身体好一点,我便派人送你回长安。”裴渊温和独断给顾长安安排好了去处。

“那我幸苦跋涉这几千里,是为了什么呢?”顾长安反问裴渊,目光摄人。

不过两人说了太久的话,顾长安精力不济,其实已经虚弱到只能靠气声说话了。

顾长安缓了缓,又道:“我冒死走了八千里,这路上沙匪横行,风暴肆虐,野兽穿行,难道只是为了让你同我说:‘你来了没用,我送你回去’吗?”顾长安气的胸膛剧烈起伏,终于将路上艰辛和盘托出,他死盯着不敢正视自己的裴渊,要他回答自己。

裴渊听得心惊胆战,却还梗着脖子死硬着嘴:“老师既说你知晓碎叶如今是什么情况,若是老师笃定我打不赢这一仗,老师又凭何自信,自己留下就有用?”

“裴秋生!你是我的学生,你能不能赢,胜算有几分?你我心知肚明,可我来,我便是有信心能赢!”顾长安用力咳嗽着,明明话都说不连贯了,可他自信满满:“你问我凭何自信?就凭我是顾长安!”

“即便身体破败至此,可我还是顾长安,陛下舍弃了碎叶不派援兵,能救这座城的人,只有我。”顾长安虚弱说出掷地有声的话。声音不大,说出来的话却猖狂到没有边际。

但裴渊知道,顾长安不是在说大话。

他这么自信,叫他终于想起来,这人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自己面前的,是十六岁出使南蛮,少年封相,扶持幼帝登基,一己之力平定朝局的顾长安。

他的老师有底气自信满满说就凭他是顾长安,顾长安这三个字放在这里,他便是有了胜算。

这一天,顾长安像是找回了年少气盛的狂傲,走了八千里就为了用这副残破之躯铮铮傲骨站在裴渊面前说出这一句话:“裴秋生,我来了。”

我来了,你便不是碎叶城最高的脊梁了,你的头顶有我,背后有依靠了,我会给你遮挡风雨。

我来了,这里的土地,一寸都不会敌军被践踏。

还有,我来了。

顾长安的话里有千百重意思,裴渊都听明白了,顾长安意志坚定,不走就是不走,能赢就是能赢。

他不再说拒绝的话,退开一些,脑袋俯下去,在开阔的地面上跟顾长安叩首,长长地叩拜他的师长:“老师,我替碎叶的百姓和我营里的兄弟们,多谢您!”

地上这人背负着城里数万人的性命,也守住过了碎叶往中原这一道上最要紧的关门,他有他不能回避的责任,顾长安也有。

他辞官之前,天下、百姓、大梁,这些原本也是他的责任,他辞官后,天下便与他无关了,他仅仅是牵挂着离家数年的孩子,他仅仅,是要帮自己的学生斩尽敌手,看他余生再无忧患。

顾长安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毕生所学甚多,若有几分能救裴渊于为难,能帮裴渊功成名就,他身上这最后一点余温,便是散尽了也值得。

顾长安安然坐着,坦然接受了这一拜。裴渊是他学生,他受这一礼,天经地义。

而裴渊,他心里的想法则是:顾长安在这里,碎叶的百姓也在这里,这原本是一场需要死守的仗,现在便成了必须要赢的仗。

碎叶不能丢,顾长安不能死!

顾长安话说得容易,可如今最艰难的并不是商讨出退敌之法,而是克服他越来越衰败的身体。

几场大病熬干了他,他的身体支持不了他出门,且他身份特殊不便露面,因此只能在背后出力。

这天晚上,裴渊从营里回来,已经傍晚了,大漠里霞光一照便是千万里,裴渊院子里都被霞光映成了红色,晚上营里烤了羊,他带了一块烤的最好的回来给顾长安,谁料一回家就看到顾长安在院子里吹风。

裴渊板着脸训顾长安:“顾大人又不听话。”

叫的是‘顾大人’,没几分恭敬,分明是算账。

“放肆!”顾长安含笑转身:“才几天,便又开始没大没小起来了?不许对着我大呼小叫!”

虽然是夏天,风也是热的,但是顾长安的身子骨太娇贵了,根本不能见一点风,况且戈壁滩上晚上温度降得快,不知不觉就着凉了。

“顾大人不叫我说,我偏要说,你又不听话!不是说了,让你今日好好休息吗?”裴渊努力板着脸,可顾长安对着他笑他便绷不住破功了,他也笑起来,问:“老师今日感觉怎么样?”

“好很多了,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图纸做出来了?东西好用吗?”顾长安一连几问。

“老师要我先回答哪个问题?”裴渊拿过桌子上的披风给顾长安拢在身上,缓缓道:“今日事少,营里宰了羊,我趁着热给你带回来一块烤羊肉。”裴渊扬了扬手里的纸包,“老师趁热尝一尝?”

他解下笨重甲胄丢到石凳上,坐下打开还冒着热气的纸包:“老师尝尝,长安没有这么地道的烤羊肉。”

顾长安跟着坐下,一阵风带着空气里甜蜜蜜的味道拂过鼻尖混进烤羊肉的味道里,甜的醉人,是头顶的树上传来的味道:“这是什么树?看叶子像柳树,可是柳叶要更加细长一些,也没这么甜蜜的味道。”站在树底下就跟泡在蜜罐子里一样,他喜欢这种甜蜜到梦幻的味道欢喜得紧。

裴渊招呼冬青从厨房拿一副碗筷,顺口答道:“是西域很常见的树,这树叫沙柳,也有人叫沙枣,秋天的时候会结小果子,到时候我给你摘一些。”

“秋天啊。”顾长安轻轻咳嗽了两声,想着来日,期待着:“好……碎叶树长得好,风景也好,若非有战乱,能在这里终老也是一桩幸事。”

日出日落都好看的很,每天都能看见雄伟壮丽的霞光,顾长安人生过去二十多年里见过的朝霞晚霞都没在这里几天见过的多。

看过了这里才知道,出了戈壁的霞光根本算不上霞光,那么一点点颜色,比在大漠日出日落时分根本不足为人道。在沙漠里见一回日落,仅这样一次漫天的辉煌就能让人永生难忘。

冬青捧着碗筷过来,放在了石桌上。

“老师觉得好看,等仗打完了,我带着老师好好去看看,城外三十里的鸿雁山上景色也好,鸿雁山往东有一处绿洲,西面是跑马场,等老师好一些,我带着老师去鸿雁山下跑马!”

裴渊寥寥几字便形容出顾长安从前没尝试过的肆意,他想了一下那场景,仅是想想就觉得快意。

可惜人生短短二十多年,他被困在四四方方的长安城,耗完了最有力气的年华。

于是他向往着:“好啊,等仗打完了,等我好一些……”声音低低地,像是叹息,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亦或是与谁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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