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1980年春节前,搭载着林少中一家三口的火车慢慢地驶入滨海市。在站台他们见到了前来接站的弟弟林少华。走出火车站,登上公交车,最后他们在秋田路站下了车。

秋田路115号出现在林少中眼前,他已经有很久没回家了,眼前的一切让他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这里是他的精神家园,这里有他童年温暖,少年的自豪。

林少中眼前浮现出这所房子从前的样子:漂亮的白色小洋楼,院子四周是松柏和红色、白色的蔷薇花,东院有一棵大枣树,翠绿的枣树叶和松树的墨绿色相映成趣;西院有一棵硕大的丁香花,丁香树干弯弯曲曲仿佛一座大盆景,春天绿叶间绽出簇簇白色花朵,满院子都是浓郁的丁香花香;后院有两架葡萄树,秋天葡萄熟了的时候,一家人坐在葡萄树下边乘凉边享用甜蜜的葡萄;院子里还有几十盆鲜花,白玉兰、月季、牡丹、君子兰、仙人掌和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细瓷花盆非常精致,上面刻着字、花草、鸟兽,绘着精彩的故事画面……现在所有的树木花草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幢泛黄的白房子。

远远地看到父亲母亲站在门前的石墩旁翘首张望。父亲一头白发,双手吃力地扶着石墩,母亲腰身已经弯曲。林少中心里一阵刺痛,在他心中,父亲母亲永远是老照片中的样子,父亲目光总是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母亲的脸上永远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如今,无情的岁月已经夺去了父母身上的光华,他们都老了。

林少中当了一名临时工。不久前他还是大队长、县服装厂书记兼厂长,一下子就变成了临时工,十二年的艰苦奋斗一朝归零,他心中的失落和痛苦是外人难以体会的。

那天下班,林少中连房间都没进就来到后院。他在门前的水泥台上蹲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叶袋子,卷了一支烟,然后一口接着一口地吸起来。

“少中,别抽了,回家吃饭!”马兰花在厨房里喊。

林少中一动不动,直到把烟抽完才一脸愁容走进卧室。卧室有一张双人床,一张饭桌和几把凳子。

林少中在饭桌旁坐下,端起饭碗闷头吃起来。这些日子他一直是这样,整天阴着脸,一句话也没有。

马兰花是性情中人,忍受不了软暴力,她发起火来:“林少中,你这是怎么了?整天丧着脸,屁也不放一个,好像我们娘俩欠你二百吊似的!”

林少中把饭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转身冲出屋子。

林少中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地走到小公园。凉亭下围了一群人,林少中走过去,人群中有两个老头在下象棋。林少中被棋局吸引,不时地支上几招。

这盘棋结束了,赢棋老头对林少中招手说:“哎,年轻人,我看你水平不低,来,咱俩下一盘。”

林少中坐下来和老头儿对弈。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棋盘上,周围的世界仿佛已经不存在了。

“林少中!”忽然,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喊他的名字。

林少中抬头一看,是贾秀杰。

回城后林少中一直避免让老同学看到,老同学们现在大多成了大学生,可自己还是个临时工,一想到这件事林少中就憋屈上火。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他最不愿见到的贾秀杰,当年就是因为他打小报告让自己失去了许多宝贵的机会。

“少中,怎么不认识了?我是贾秀杰呀!”贾秀杰挺着胸膛大声嚷,他胸前佩戴着闪闪发光的大学校徽。

林少中只得跟老头儿说抱歉,硬着头皮起身和贾秀杰握手。

贾秀杰显得十分热情,好像他从来没有打过林少中的小报告。贾秀杰变了,他变得十分自信,嗓门也比原来大了几倍。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讲了许多大学里的奇闻趣事,那些原先看下棋的人都被他的故事吸引过来。

林少中觉得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等到贾秀杰停下来,便借故家中有事匆匆离去。

这件事对林少中刺激很大,他现在连家门都很少出了,整天就是单位和家两点一线。没事的时候,他就蹲在后门前的水泥台上抽烟、发呆。

林太暄知道儿子的心事。

那天,他把儿子叫到卧室,深情地对儿子说:“少中,你还不到三十岁,还年轻,不应该这样沉沦。不要认为农村的十几年时间白费了,那十几年很重要,它让你懂得了农民,懂得了国情。我早说过了,我们是农民的国家,只有懂得了农民才能真正懂得国情。少中,农村这所大学你毕业了。下一步,你要进正式大学,你要补上文化课。我说的文化课不仅仅指数理化,我说的是广义的文化,也就是人类社会一切先进文明,包括政治、经济、社会、文学、艺术等等方面。改革开放,目的就是吸收人类一切进步的东西。少中,我从来不怀疑你的才干,我也知道这个世界迟早是属于你们的;但是,让我最担心的是你的见识,如果你不把文化这一课补上去,仅仅靠你在农村学的那些经验和常识闯世界,也许你会成功一时,但很可能不会长远,你很可能因为自己眼界和心胸的不足而最终失去拥抱世界的机会。孩子,你一定要上大学,正式大学耽误了,还可以考电视大学、工人大学。改革开放需要知识化、年轻化的干部,你把文化这一课补上,以你的年龄和才干一定会有所作为!”

林少中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话在他心里已经激励不起十几年前那种热情。十几年前父亲是他心中的榜样,是神一样的存在,如今父亲身上的光环消失了。现在,在林少中眼里,父亲就是一个老人,一个脱离实际的老人。

林太暄从书架上拿出一本《西方美术史》递给儿子:“少中,没事的时候看看文学艺术方面的书,加强一下自己的修养。”

林少中接过书,随便翻了一下就扔在桌上,“我缺的不是文学艺术,我缺的是正式工作,是钱。现在我一个月才挣三十二块钱,我们一家连生活都要靠父母补贴,还谈什么文学艺术?”

林太暄语重心长地说:“少中,农村那么艰苦的环境你们一家都熬过来了,我相信,凭你的能力,钱不会是问题。现在改革开放,你的机会很多。我倒是担心将来你只知道钱的重要、物质的重要,而忽略了精神世界。”

父亲的话刺痛了林少中敏感的神经。是啊,当今是知识化年轻化的时代,这个时代属于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自己这个临时工就是时代的落伍者,一个弃儿!想到这里,他心里窜上一股无名火,他冷冷地扔下一句,“爸,我有点不舒服,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屋去了。”说完他转身离开了父亲的卧室。

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林太暄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儿子心里还有怨气,埋怨自己当年没帮他回城。

这时,正在本市读大学的林少华回家了。

林太暄对小儿子说:“少华,有时间劝劝你哥哥,他心里很苦闷。”

林少华说:“哥哥心气很高,我的话他可能听不进。”

“你们是亲兄弟,不管怎样也该试一试,不能看着他这样沉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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