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续命(2 / 2)

天命犹记得初掌“灯”“盘”时,命线伸延盘错,人世间尽是那般的普通人,他们生为一,死为一,匆匆不过旦暮,可他们似是过得很丰富。

丰富的轮回,那是什么感觉呢?

那时候的天命无法感同身受,只觉得他们的情绪多余。

可冷观这许多年,他对那些人世间骤生的变化渐生兴趣:人究竟会在同一个关口跌倒多少个轮回?轮回之下哪来的那些求不到的神拜不着的佛?

人世自成一派和谐的景象,那对夫妻将国土治理得很好,善待百姓体恤万民,当真是个好君主,好似无论遇见何种境况他们都能精妙化解与之相抗,天命甚至觉得,哪怕没有“盘”,没有他,他们不会比现在难过。

“他们真的需要我吗?”

四下无声,天命茫然地看着“盘”,如是说着。

他不是没有过疑惑,每一次看见那些笑容和悲泪,同为人,天命自生寥寥心绪。千百年,那些没有被给予过的情感在自而产生,这并非创世灵允许的,且天命对自己的职责仍怀有着最大程度的忠诚,他总能及时地将不应该的东西藏住,那些渺如烟云的生命轻浅地掠过,为之动摇的从不是天命的心根。

旁观者要学会选择看与不看的时机,保持绝对的独立于故事之外的心境才能真正地一眼看到结局,天命就应该这样。除却撼动“盘”的平衡,所有的命线天命都随其自变,毕竟那些下世的轮回终究会新生,何必在乎是否仓促的结束。

可眼见着灯芯燃过半数,天命被压抑的心绪越是复杂起来。见惯了生死的他却看不透悲喜,无论旁观冷视到哪个地步,生为人的情感总会抽芽,心中的冲荡越来越强烈,无时不在对抗他仅剩的忠诚。

人世的变化不再单一,“灯”也早已不是“盘”的唯一动因,有时一次轮回、一段命线的诞生,都会动荡到“盘”的根本。天命的驭世之术也再不如从前那般果断,人心,成了他最想看透的东西。

直到“盘”又一次的失衡。

天命几乎在这场动荡开始的那刻便发觉了。“盘”体缓然震了些许时候,又在刹那间停止,天命略作掐算,知道此次没有那么简单,正想着是否要立刻规置,“盘”内本应交织成脊脉的央段轰然塌陷,无数的命线或是拦腰而断,或是蛇旋着勉强搭在坑陷的缘际,只一瞬,数不尽的轮回结束,道不清的命线新生,而这样巨大的震荡,它的中心又该是何等的变动?

天命看着“盘”,指尖划圆,四丈见方的“盘”趋于平静,渐透化虚,网拢的命线如悬如浮,脊部下陷成斗,深下是数段交缠的命线,而这突生的交缠便是变动的中心,亦是原由。

天命直直向那底处伸出手,层叠的命线一一排开,各式的命数无论是戛然而止还是一路畅然,竟全汇交与一短截看上去度无所度的命线,是那个刚过三岁的幼孩,那线曲折地可怕,人世间常说的苦命,怕也不及如此。才三岁,一位人世的公主,何以居于这场动荡的中心?

“盘”已自行安定,天命不必急于干预,他指尖划圆,翻手作花,便展开了那孩子的一生。

嫦瑜三岁生辰一过,百姓间仍是一番喜气,宫城内外还忙着准备紧接着的端午,没想,夜半宫中收到边境急报,好好的铁乡遥壁竟养出了叛军,又逢上沙暴,已乱得边关不成样子。本以为是小股势力趁着天灾搞出来的小动静,王城便派出宫城卫前去平乱,却在半月后收到宫卫只轮无归的消息。于是大半数的饮羽军被指派了出去,饮羽军前脚离开王城,后脚王都里竟凭空杀出上万叛军,只一天一夜,王城没了,王上与王后没了,独剩下一个年幼的公主。叛军首领自封明王,下令前朝所有旧臣老仆,一并斩首。至于公主,随重犯恶囚流放遥壁。

遥壁远距王城千里,自古便是有名的铁矿之乡,元梁战事少有,铁兵利器不再是朝廷紧要的东西,遥壁的铁矿大多都做了百姓日用。而如今的国主,明王,本只是个不成器的乡野打手,不过运气好遇上了游历归来的晓通先生拜其为相,他才能坐上这个位置。如今事成,晓通先生归隐山林,明王一介草莽,没了最大助力,只能用冷兵维持自己的安稳,遥壁铁矿的年供变成了月供,一月的采矿量与过去一年的量几乎持平,所有的劳力,无论男女,皆做了苦工。

嫦瑜随押解囚犯的车队一路被带到了遥壁,没有人知道她是前朝公主,只当她是个可怜孩子,一路上那些囚犯高声恶骂旧主无用的时候也没避着她。倒也无所谓,这时候的嫦瑜近乎疯傻,她亲眼看见父母乳娘玩伴的头颅一个个滚落在自己面前,直到遥壁的风沙糊进她的眼睛才反应回来,可惜她的泪池早已干涸。

嫦瑜因为年纪太小下不了矿,被卖给了当地的一家富户——明王的表叔——做这家小小姐房里的粗使丫头。嫦瑜的母亲,是元梁无人不知的才女,更是世间绝色,嫦瑜渐渐长大,容貌较她母亲更甚有之,正因为这张脸,没少挨小姐们打骂,也没少遭少爷们羞辱。但嫦瑜都忍下了,这一忍便是八年,直到她的生辰。

小丫鬟的生辰谁会记得呢,但嫦瑜还是想给自己值得高兴的一天,她偷偷买了半瓤南瓜和一颗鸡蛋,想花点钱问厨房借个灶台偷偷做个南瓜蒸蛋,却叫来催给小姐房里送冰的老婆子发现了,非说她是偷的公家东西,给了好一顿打,又扭着将她送去小姐跟前。

临近端午,外府的表小姐少爷们都聚在一起吃茶摆话,小姐旁座上坐着那个打小儿就是个歪种的堂少爷,他见了嫦瑜的脸便开口求情,那小姐本就不喜她,现下更是厌恶,便使上坏心。

“堂兄这么喜欢这下贱东西,拿去当个粗使丫鬟好了。”

“不成不成,家里下人都要过了大太太才能发落的,妹妹不要坏了规矩,免得婶娘不乐意你了。”

“怕什么,她又没拿卖身契,给她安排个好前途,大太太还能说了什么。”

那小姐将果壳扔在嫦瑜头上,白她一眼,“堂兄要是还担心,翠铃,你去,禀了大太太,就说我心疼这丫头,给她找了个好去处。堂兄这下可放心了?”

堂少爷笑得满意,当日便将嫦瑜带回了自己府。

那堂少爷不过几日,便被安排了婚事,对方是个正经官家姑娘,嫦瑜的存在于堂少爷而言是个风险,所以她在睡梦中被迷晕,连夜卖去了韦宁的妓院。

在韦宁的红楼,又是两年非人的折磨,而哪怕已经这样,嫦瑜也没有想过死,她真的很想好好活下去,她试过偷跑,试过挟持客人,试过假死,试过一切可以逃离的办法,但没有一次不是被抓回来然后遭一顿毒打。

每次鸨母都会说:“打的时候都避着点脸!要不是这张脸老娘早打死你几百回了!”

所以,她想明白了。

将簪子磨成针尖一般时,她特别期待,下手的时候专挑最显眼的地方,从眉骨,到嘴角,鲜红色绽开的是她的希望。

身无分文地被丢出来,她又被鸨母转卖回了遥壁,成了铁矿的苦工,最后这一年,她笑得很开心,直到病亡。

若是寻常,天命只觉得也难怪,这样的命数,对人来说无论怎样努力地活着,重入轮回才算是解脱。

可天命偏偏就看见了,临了那刻她阖眼时的泪。

这是天命第一次看清人的眼泪里包裹的情感,那样沉重的不甘心斩断云关直入天命的心底,他死伏的心根第一次,飘零似萍。天命仿佛看的是自己的故事,他若是幸得一朝临终,会否流下这滴泪?

“这也是你们写的故事吗?”

天命撑着“盘”际,看着四周星点般环绕着他的光,早已归原的创世灵遗落的星星余晖此刻却像极了一只只审判的眼,明明一直如此的环境此时眼见得陌生起来,气动之间,他的心比躯体更剧烈地颤抖着,他的生命望不见尽头,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未拥有过生命,他只是一个被给予血肉和职责的器皿。

可同是见不到前路的日子,明明已经拼尽全力地活着后却那样地死去,这怎能是她的结局?

“你们既定终果,那倒是告诉我前因,凭什么?”天命凝视着“盘”中那段已濒消逝的命线,明知道会有新生的轮回,他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创世造人,你们自是无所不能惯了,只觉得自己才是写故事的人。既如此,”天命低着头,字字决意,“你们也该做回看戏的。”

言语之间,天命在“盘”前立起身,抬臂而曲,起手回拢,舞龙游蛇间,“灯”晃动起来,火星渐渐失了颜色,原本包裹着天世的“空”被生生撕裂开,天命近处的空间猛然钩叠,似折木般的碎裂声响开,“盘”被天命控在身右,他看着眼前的扭曲,左手捏诀,食指划圆,塌陷的盘脊归于原状,那截本该消散进入轮回的命线复而生长,溯于轮回与无数命线交织。

如此行径,创世灵自也不能再坐视不理,天命很清楚他可能连“空”都出不去。

“除了这条命,你们也给了我许多,放心,我自不会用这些扰乱三世,我知道,”天命将“盘”运至跟前,“你们也不能。”他双手起势,掌鼓两声,分掌后掌心间引出一缕红丝,那是他的生线血,生线一缕为十年,他的长生是创世灵允许的,并非永恒,但此时是管不上那么多,唯一能够离开不被发现踪迹的办法只有肉身为井,天寿作水,施“假命”之术匿于人世。

那缕血的两端紧接在他掌心,天命双臂大张,硬是与生线血撕扯开来,那一缕失去了原宿的血飘飘然浮散在空中,天命趁势再次捏诀,血滴纵横出万千条织线做就了一个小离断境,将天命及“盘”笼罩其中。离断境暂剥开了创世灵的监管,天命将右掌附上“盘”脊,当刻间他便虚化入“盘”中,离断境的罗网也顿成虚无,“空”亦恢复如初,“灯”“盘”皆归置原处。

千百年寂静,“空”终于是有了回动静,创世灵虽早已归原不问世事,但天命破坏“空”世平衡,影响天世稳定,私自进入“盘”内逃往下世,此等罪行,创世灵不可能放任他如此。

饥老病死,伤郁哀悲,紧随着落入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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