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无人旷野Ⅻ36(1 / 2)

“我说,”泷川飞鸟打量着面前的全机械古董越野车,“我不是要去切尔诺贝利吧?”

“你的语言功能恢复的很快,”西比尔说,“看来我们终于可以结束互相展示图片这种愚蠢的行为了。”

“多说话有助于复健。”泷川说,检查完车外面没有炸/弹和窃/听/器之类的东西后,拉开后车门看了一眼扔在上面的配给物品:包裹全身、严严实实的柔性金属防护服;三个带氧气罐的全包式呼吸器;一盒碘片,要在到达任务地点(也就是他上次去过的、当时仍在临时政府的管辖下的城市)前服用足够剂量;两个盖格计数器,目前安安静静地躺在铅盒里,但怎么看怎么透露出一股不详的味道。这些东西加上一台不含任何电子系统的、相当上年头的越野,就差在他脸上写:你要进辐射区啦!

后备箱里放着一个巨大的金属箱,里面是工兵铲之类的可疑工具。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没听说这附近有核/电/站泄露。”

西比尔友善地说:“少说话,多干活。”

这么大的事也不可能瞒得住。泷川想着,除非是昨天才发生的;但如果立刻暴露在过量辐射之下,就算有防护服也无异于找死。他跳上驾驶座,摸索半天老古董的使用方法,好不容易才听见“轰隆”一声引擎发动的声音;不知道琴酒心爱的那辆保时捷是不是也这样,他不怀好意地想,那看起来可是辆相当的老爷车。——话说,他为什么会有“琴酒心爱的保时捷”之类的下意识联想?他又没见过。

西比尔导航:“前方直行一百三十公里。”

路只有一条。泷川一边漫不经心地转方向盘,一边思考:现在就得看组织到底想怎么用自己,到底是年抛还是续费。要是年抛,他现在最好掉头就跑,估计比一头扎进辐射区里找死能活得久点;续费呢……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开了两天车,在第二天晚上吃了半盒碘片,套上少说有二十公斤重量的防护服,十八个小时后抵达他的目的地。天刚蒙蒙亮,泷川飞鸟抹了一把面罩的眼睛部分,确定了实际情况。当然不是核/电/站泄露——这里还没有富饶到能支持一座的程度,或者说连组织也不会在这种不安定的地方投资;但也没好到哪去。

是脏/弹/袭/击。

其中一个被他拿出来的盖格计数器稳定而缓慢地响了。他减了速,缓缓驶进市区。两座约四层的居民楼在他面前横成一地尸体,路中止了。泷川飞鸟把车停到两辆被强辐射直接报废的现代车旁边,假装它也没用,熄火下车。但他这么做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街上空无一人,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深灰色的尘土,踏过的时候宛如踩在雪中。他拎着从车后拿出来的工具箱,打量着曾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城市。

“你这次的目标是市政府。”西比尔说,立体地图在他脑海中盘旋升起;显然是受到袭击前的影像,“取得放在保险箱中的一份纸质文件。”

“要我拿那个干什么?”

“理论上来讲这对你是保密事项。”西比尔平板地说,“不过——你更支持共和党还是民主党?”

“我不喜欢政治。”泷川飞鸟立刻答道,明白了这次行动的原因,“我没有那种,嗯,天赋。大选是什么时候?”

“就在下个月。”

“临了刷业绩啊。”泷川说,“好吧,是玩笑。不过我想我早就上不了天堂了——那玩意也不存在,所以无所谓。”

他麻利地翻过这片废墟。看起来,遗体搜寻工作还没有开展,能从裸露在水泥外的暗灰色尸体手臂看出来;毕竟在辐射强度未达标的情况下进行救援对装备和人员素质都有较高的需求。根据尸体**程度判断,袭击顶多过了一周,辐射降到现在他能进的标准都算是事后处理速度快;没听到人的声音,至少说明幸存人员疏散做的不错。不知道是不是联合国的维和部队的功劳……

他一边想着,一边光明正大地在路上跑起来。脏/弹其实只是内容物包含放射性物质的普通炸/弹,爆炸威力没有多少,但挡不住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袭击——就爆炸痕迹而言,技术水平很高,承重梁断得恰到好处,几乎没被浪费一点能量;显然对方技术水平很高,和他上次对付的村子不在一个层面上。市政府的建筑尤其壮观,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原样,看来是袭击的重点关照对象。他踩过一大片碎到不成块的深色玻璃,感叹:“你不会要让我徒手手翻水泥吧?”

西比尔冷酷无情地说:“不让你翻让谁翻?”

“我怎么感觉你越来越活泼了。”泷川飞鸟道,“真的很让人怀念只会说‘闭嘴’的你。”

“闭嘴。”

泷川啧啧两声,开始在3D立体的市政府建筑图上标定他能确定的爆/炸/中/心。西比尔做了几次仿真,对照出最可能的参数列表,提供了十二个保险箱的散落位置;最离谱的一个被埋在距离废墟顶端十五米深度的位置。泷川飞鸟对组织关于自己的定位产生了深切的怀疑:他们不会真以为自己是机器人吧?

“常规机器开不进来,只能靠人力。”西比尔说,“你那辆车都是紧急空运过来的,无源的外骨骼就在箱子里。”

“意思就是说全靠我了,对吧?”泷川飞鸟摇头,“真是碰运气。”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任劳任怨地开始挖——当然不是只靠工兵铲和机械外骨骼,还有箱子里的折叠手动起重机之类用来吊水泥预制板的小型器械。听计数器响的频率,这里的辐射强度大概是城市边缘的两到三倍,他心想等结束之后最好去做个体检,当然,自己估计也没几年好活——考虑到他的“工作”的危险程度,指不定哪天他就死于一颗从视野盲区飞来的子弹。然而,他没弄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以至于无从下手……

朝日渐渐地升起来,给这杳无人烟的城市投下死寂的光与影。他把小型起重机的绳索穿过一块水泥预制板下方,打了个水手结;它晃晃悠悠地被抬起来,露出整座城市被袭击后仍然潜藏的一小块罪恶。泷川飞鸟凝视着在曙光里灰尘升腾中里露出一角的保险箱,意识到:那将成为新的混乱和邪恶滋生的序章。

“好像我手里没有激光切割机啊。”泷川说,“我要把整个都搬走吗?要是把别的保险箱当成任务目标了该怎么办?”

“那你就得再来这里一次。”西比尔说,“对,全都搬走。”

等新上任搬砖工泷川飞鸟完全把它清出来之后,太阳已经升到他们头上。十月下旬,中东地区在接近正午的时间仍然天气炎热,防护服又不透气,又翻越废墟回到车边的泷川飞鸟汗流浃背地把后备箱的装备一把扫开,咣当一声把尺寸不小的合金金属箱撂在车上;他上次吃饭绝对是在十个小时前,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好歹他身体好,一两天不进食不会有什么问题。

“开到荒野去,把东西藏好。”西比尔说,“会有人来接头……喂,你要去哪?”

“你猜。”泷川飞鸟关上车门,把安全带拉过身前,沿着许久前第一次来时曾走过的街道溯回他的目标路线。他再次穿过死亡的城市、伏倒在地的废墟、死寂伫立的楼房,热风的扰动气流让地面上方的空气颤巍巍地流淌,光线折射进他视野的画面在软化晃动。在他抵达目标地点前二十米的时候泷川飞鸟看到地上有什么东西;他一脚刹车,然后熄火,开门,下车。

在终点等他的是一只玩具小狗。它脏兮兮地躺在地上,用灰蒙蒙的塑料眼珠望着天空,控诉着自己在慌忙之中和朋友分离的经历。泷川飞鸟绕过它,查看了损坏情况,孤儿院没被袭击,但被旁边倒塌的民房压倒了三分之一;到底有没有血迹早已在落定的尘埃中无法辨认。

他折返回来,注视着那只全是辐射尘的毛绒玩具。你也和你的朋友分开了吗?泷川在心中与它无声地对话,无论如何,他一定不是故意扔下你的。只是别离是必经之路,你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他最终没有带它走;毕竟那毫无意义。说到底,他所做的一切又到底有什么意义?泷川飞鸟想,他既无知又迟钝,没有生存的目标,擅长的事情只有割开动脉和气管。就像野兽,做事全靠天性和本能。也许他确实一无所觉地活了太久;他从未如此渴望回忆起过往。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他到底是谁?为什么孑然一身、却又确实曾经被如此地牵挂?他是否有什么未竟之愿、或者不惜为之战斗至死的理由?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能够解释一切的东西?

泷川飞鸟发了会儿呆,把后备箱的汽油倒进油箱,扔掉空密封桶,重新发动汽车。西比尔无言地漂浮起箭头给他指路;中间休息一次,十四个小时后临时营地的剪影出现在地平线尽头。他悄悄地把车停在岗哨不可能监测的到的地方,在标定的接头处等待。不久另一个身穿防护服的人拎着什么东西从远处走到他面前,泷川先认出了闪着寒光的东西是把电锯,然后隔着面罩注意到那对异色瞳。库拉索伸手示意,泷川打开后备箱,拿出保险箱。库拉索一扯电锯拉绳,不知为何被涂的五彩斑斓的锯齿飞速旋转起来,锋利的合金在月光下反着光,毫不留情地没入箱体。她拿出里面一沓文书,雪白的书页在她防护服的手套间翻飞;两分钟不到她就结束了任务,用和电锯一起带来的打火机把纸质文件烧成灰烬。

西比尔及时介绍:“库拉索的特殊能力是照相式记忆。”

“还真是波动阅读。”泷川吐槽,当然没出声,“组织怎么什么人都能招到?”

库拉索让飞灰在午夜的空气里飘洒,对他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他们步行了约两公里,一队身穿防护服的人正在距离营地十几公里处排队,队伍从某个明显也是刚搭建的简陋样板建筑前延伸出来;泷川被库拉索塞了个身份牌,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进去先是热消杀,泷川刚被午夜冷却的皮肤又出了大量的汗,他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自己要既脱水又缺盐还挨饿死掉的错觉——也许不能算是错觉;然后脱防护服,温和冲洗消杀;接着测辐射值,抽血化验加粗糙体检,发了压缩饼干、水和睡袋,稍作隔离。泷川飞鸟什么也顾不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补给,倒头就睡;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他绕着这个消杀的前线基地转了两圈,不动声色地打听到他和库拉索跟着混进来的队伍是联合国维和部队,刚完成对城市附近村落的幸存者的最后搜救。显然他们一无所获。

他其实已经可以走了,就像消失无踪的库拉索。但他就是不想走。泷川飞鸟跟着这支队伍回到营地里,路过溃烂的肌肉、腐坏的肢体、白骨森森刺穿皮肤;帐篷之间来回穿梭着没时间换无菌服的医生,崩溃的尖叫和微弱的□□在空气中挤成一团,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拦住他请他换条路线,因为她妈妈淌在地上的脓血还在前面没有清理掉。他目不斜视地穿过这活生生的人间地狱,最终找到了年迈的孤儿院院长。她本就瘦,现在只能用形销骨立来形容。她正抱着一个失去了半条腿的孩子,半天才想起泷川是谁——或者说,想起他的那把美钞。

“那孩子呢?”泷川用当地的语言简短地问。

“没了。”女人回答他,漠然地,“昨天拉走,烧成灰了。”

泷川飞鸟没来由地回忆起昨夜在黑暗中被火舌舔舐得一干二净的白纸黑字。他自嘲地想:现在承认吧,你并不掌握任何一种拯救他人的办法。

他转身往回走;意料之外地看见了库拉索。她混迹在孩子之间,正跪坐在地上用奶瓶给一个婴儿喂奶。她的银白色头发扎在头巾里,倒是不太显眼。他在她面前蹲下:“你为什么还在这?”

库拉索显然早就认出了他,头都没抬:“任务之外是个人时间,我想做什么都和你无关吧。”

泷川飞鸟冷不防问:“袭击是组织策划的吗?”

西比尔:“……你白痴吗?问我不行?”

库拉索显然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疑惑的神情一闪而过,又变成了冰冷:“组织刚和这里的政府接头,显然还没到需要做三/流///恐///怖///袭///击的地步。”

“顺水推舟,确实正是组织的作风。”泷川飞鸟沉思,“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库拉索看都没看他一眼,平淡地说:“情报组的消息可不是免费的。”

泷川飞鸟盯着她的眼睛:“既然组织和对方没有合作,那么我把那家伙干掉也没有问题吧?”

那双异色瞳终于看了过来。“在俄罗斯和欧洲活动的恐怖///分///子。”库拉索最终道,用手轻轻抚过婴儿的额头,“名字是普罗米亚,最近出现的地点是圣彼得堡。”

“足够了。”泷川飞鸟说,站起来向外走,“和你共事很愉快,库拉索小姐。”

“按程序,你需要立刻回到组织本部体检。”西比尔提醒道。

“我等不及。”泷川简短地说,“马上订去圣彼得堡的机票。”

他离开皑皑白雪覆盖的仓库,横流的血液从门缝下渗出来,把雪地融出一片凹陷的红色河床。普罗米亚既是人的名字又是组织的名字,其全体成员扣大兜帽加瘟疫医生的鸟嘴面具,颇有泷川飞鸟本人不捂死绝不露面的风范。他把这伙人花了三个星期从圣彼得堡撵到东西伯利亚,还是让首领狡猾地溜掉了——果然,他自己一个人还是干不过来;但除此之外的所有成员,都被他一一扼杀在这条漫长的东征道路上,最后的核心队伍刚被他锁在这座荒无人烟的仓库里,没人还在喘气;而就俄罗斯的人广地稀程度,恐怕得来年夏天才有人能发现他们的尸体。

一位客人站在风雪里等他。他从臂上抽出匕首正握,准备杀神杀佛;对方优雅地摘下带一圈白色貂毛的帽子,露出显眼的浅金色头发。贝尔摩德。泷川飞鸟讪讪地放回武器,走到她面前。贝尔摩德抬手敲了敲他的脑袋:“杀红眼了,小狗?”

“你来找我干什么?”

“哦呀,”贝尔摩德惊讶地说,“你学会说话了?”

泷川飞鸟呼吸之间还有敌人的血味,也被她逗得战意全无。他说:“别说的像两三岁的小孩一样。”

“我加班处理完美国的工作才抽出了短暂的时间来见你。”贝尔摩德全然不理会,继续调侃,“怎么一点也不领情?”

“虚情假意的话少说。”泷川硬着头皮继续放狠话,但显然贝尔摩德看他宽容得就像在看一只吉娃娃,“有何贵干?”

“抓你去体检。”贝尔摩德说,“谁叫你不来找我呢……只好我来找你了。”

泷川飞鸟瞪着她,但已经开始心虚;类似被老师抓到翻墙的学生。他问西比尔:“你告诉她的?”他把颈环留在了中东。

西比尔:“废话。要是因为你没体检而任务失败,我能笑到你下辈子。”

泷川飞鸟妥协的很快,往前走了一步:“去哪?”

贝尔摩德对之报以一笑,转身领他离开:“先回城市里……你也不怕被暴雪吞没。”

他们先回贝尔摩德栖身的酒店,泷川飞鸟洗了个热水澡,贝尔摩德给他叫了一杯热可可。然后他们飞机转游轮转小艇,泷川仍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而且,由太阳的方位角判断,贝尔摩德和他到达的绝对不是上次他们从组织出发时的地点——但岛屿上的地貌和植被和他记忆中的大体相似。贝尔摩德拨开掩映的树丛,他们顺着向下的岩窟走了一段,看见金属合金的电梯门和防卫系统;然后她过了虹膜、指纹、人脸识别、甚至采了血,通过生物信息的检测,接着在弹出的键盘上打下一段超过六十个字符的密码,大门向两侧滑开。

走过长长的走廊,又过了三四道门,两位持枪警卫站在二人面前,他们身后的是玛丽亚·常。常医生和贝尔摩德短暂地交换视线,贝尔摩德越过防线,和他们擦肩而过。年长的医生不算有力却不容置疑地拨开身前的人,朝泷川飞鸟伸出手,说:“走吧,寇修。”

他梦到自己在东京的建筑之间奔跑。疼痛像大海逆流一样灌进他的颅骨,把不知来自哪里的碎片回忆一起夹带进去;一团漩涡在他的大脑里乱撞,记忆像是海底火山一般,从一无所有的海床中娩出:他抓住坠落的男孩。他骑摩托撞进熊熊燃烧的仓库。他在细雨里朝粉红色头发的少女递出外套。他在大雾中跃入冰冷刺骨的潭水。他制止抢劫、盗窃和强/暴。他穿过如水的霓虹。他掠过湍急的车流。

而在道路的尽头,夜晚的尽头,一切的尽头,他知道有人在等待他。而他也知道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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