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基督之血Ⅻ24(1 / 2)

泷川飞鸟在听见枪响的一刹那,意识到自己犯了滔天大错。他右脚正向前跨出一步,立刻改落为蹬,猛地向左侧扑倒在地上;他右侧背部肩胛处受了一记熔岩似的重击,但此刻已无暇顾及。他就地一滚,子弹在身后的地面紧追不舍,直至他弹起,扑进二人合抱粗的松树后。

他连滚带翻,胡乱在地上摸了块石头,用左肩抵着树干,勉强靠树站起来。他判断自己中了两枪,第一枪显然是瞄着心脏去的,幸亏他反应迅捷,现在那颗本来能直接要命的子弹停在他右肺叶里——对方用的手/枪有消/音/器,且肯定是小口径,否则按照距离判必是穿胸而过;还有一枪命中腹腔,一牵则痛,不知是哪个脏器这么倒霉。

他把肺里的血咳出唇角,用手背抹去。枪伤在他胸膛里构成灼烧的缺口,像是突兀地用铁钳夹进去一块燃烧的冰,嘶嘶叫着把他的肺烫出一个洞。算他命大——看来并没有命中血管,否则光是血就能把他呛死。

“琴酒你有病吗?!”他骂道,血腥味在喉咙里翻滚,“瞎发什么癫?”

“组织要你回去。”琴酒的声音响起,不紧不慢地,“——‘生死不论’。你觉得是为什么?”

话音未落,泷川飞鸟闪身探出半个身体又缩回,拳头大的石块直掠出去;子弹与他擦身而过。琴酒在避开之前意识到石头的轨迹根本不是冲他去的,投掷目标在他头顶上方——盛满雪的松枝早就不堪重负,此刻一触即发,松散粘连的雪块劈头盖脸地从天而降!

对方有枪,训练有素。黑风衣是很好的掩护,身上多半携带有其他武器,不排除还有同伙的可能。自己现在身中两枪,进入掉血状态,连把指甲刀都没有。出来的时候应该顺走酒店房间提供的那把水果刀的。

间不容发。冲上去硬刚和夺路而逃两个选项闪过他的脑海。逃吗?在这天然无法隐蔽的白雪之中,脚印和鲜血会把他的行踪暴露无遗;同样的道理,他不可能毫无动静地在松枝间穿梭;要想不留下痕迹,只能走雪被清扫的所剩无几的石路,而它从始至终只有一条。他不可能隐匿踪迹,唯一的生路是冲下山躲进人群;而如果在追逃过程时间拖得过久,都不必对方动手,血气胸就会要了他的命。

闪念间,他咬牙大步狂奔,一瞬压身上前;气管在身体里嘶鸣,血液缓慢灌注肺部导致的异物感无法忽略。对方的枪口在哗啦啦落下的雪瀑里仅仅闪烁了一下——子弹告罄。他劈手去抓男人的腕肘,顺着对方反击的势头一拉一拨,意图把人掼在地上;琴酒矮身杵地,枪沿地面脱手而出,袖口里抖出刃面有黑色涂层的匕首,直刺泷川喉咙。他头皮一麻,空着的手指去夺刃口,在脖颈上僵持;琴酒翻转手腕,泷川飞鸟猛然松手,腾身后避,一道长伤从锁骨落到腹部,毛衣前襟在刀尖前无声刺裂,被渗出的血珠濡湿,勉强贴在身上。

他在失血,没有包扎时间,体温随着血液一同从腹腔和胸口流失,随着搏斗洇得他的白风衣一片赤红。很痛,但痛觉被激素和高度紧张的神经隔在了遥远的地方,并不真切;情况还没到最糟的地步。问题是警察的行为守则正在牢牢约束他——现在是你死我活的时刻,不能留手。时间就是生命。他拼命在记忆里搜索杀人技;必须获得武器。他没有子弹,所以答案很明确:拿到那把匕首。

他们弓背对视,像两头狼在飘雪的夜色里狩猎。泷川飞鸟听见胸膛里的喘/息越来越明显,呼吸道的嘶嘶声沉重得如同野兽的低吼。

他咽下喉头腥甜的血,说:“我不记得我有什么背叛行为。”

——真话;虽然很不愿意承认。总不能因为他失忆了就把他干掉。

“这是命令。”琴酒道,“我没有节外生枝的爱好。”

泷川飞鸟:“我不会逃。”

“选择权在我手里。”琴酒道,恐怖的笑容笼罩在阴影中,“被判断为无价值——你已经失去信任。”

生死不论。那恐怕回去也是一死。再者,回到哪里也尚未可知——现在保命倒是次要,自身摆脱嫌疑也成了无所谓的事情——第一要务是告知诸伏景光和降谷零。公安高层不可相信。

“真的没得谈了?”泷川飞鸟问,同时在脑海里问西比尔:“你能警告他们吗?”

“不行。”西比尔飞快地说,“我发出的每一条信息都处在监视之下——无论是给哪一部手机。”

琴酒冷笑:“是你拒绝了最后的机会。”

那只能靠他自己了。关机的手机里确实还存着他俩的号码,他也没办法确保这两个号码仍在使用;这仍然是赌博。但拨打过去时,没有空号提示也没有其他人接通——还有机会。总比什么也不做好。

“那就没办法了。”他叹了口气,血沫溢出气管,咳嗽的冲动被他压制下去。

一瞬间两人同时动手。琴酒端拳一记重击紧跟匕首突刺,泷川飞鸟右手手肘格挡,左手出手迅疾如电,连刃带拳一把钳住。他以惊人的柔韧性沿对方的反关节方向拧臂猛力下拉,余光却看见银发男人黑风衣下遮掩的腋下枪袋空空如也;他记忆里绝对没有见过,但相关的知识不由分说地灌入脑海:款式有背带在背后交叉,隐蔽性强并改进了机动性差的缺点,最重要的是这是对称设计,也就是说他今天至少带了两把枪——

他瞳孔暴缩,但两只手都空不出来;情急之下,他绷紧腰腹肌肉,猛然下按、接上踢击——

“砰!”

消/音/器沉闷的响声和靴底与枪/身的碰撞声同时响起。泷川飞鸟凭借恐怖的臂力把琴酒向后下方失衡地一拉,自己借力腾空翻身,在彻底失去稳定性的半空以惯性从他手里把匕首挖了出来,一道血痕出现在琴酒脸上;代价是失去着力的抓手点,二人向相反的方向被互相甩开,泷川杂技演员似的又转了半圈,脚下落地还是不稳,向后倒飞好几米远,勉强按地稳住身形。

隔着将近十米的距离,他们对峙。琴酒甚至称得上是毫发无伤,略微俯身,摆出防守的姿态,脸颊上的伤口只给他增添了嗜血的意味。泷川飞鸟则极端紧张地脚尖点地、单手扶地,抬头盯着琴酒的动作,随时准备前跃挥刀。左手刚才用力过猛,不知是筋还是韧带被锋利的刀刃割裂了,现在后知后觉地攥不住,刀在血的润滑之下一个劲儿地向下滑;于是他把匕首在衣服上擦了擦,换到右手,柄十分冰冷——琴酒带着手套,没有半点体温,泷川的血也被这寒冷的天气冻冷了。他粗重地喘着气,血的味道充斥口鼻,不知是对战斗的渴望还是失血使他战栗。

那把被他踢飞的枪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落进琴酒背后的松林雪地中。他知道自己的左脚脚踝被开了个血洞,正在涓涓地流血。如果对方现在有枪,这个距离对他极其不利;但如果对方没有枪的话,在捡枪之前,他可能能够追上去——

泷川飞鸟听见自己胸膛里比起肺的颤抖更加猛烈的心跳声。嘭咚、嘭咚。嘭咚。嘭咚。身体里尝到了血的味道的野生动物在苏醒。你才是猎手,那个声音说,你不是猎物。杀了他。现在捕猎和被捕猎的位置可以反转了。杀了他。你已经让他流血了,你能够嗅着他的血的气味追猎他,直到你们其中一方死亡降临。杀了他!他的动脉血在脖颈薄弱的皮肉下流淌,如此不堪一击、如此脆弱。杀了他!撕碎他!让他的血洒在大地上!让他知道谁才是天生的捕食者——

琴酒眼神幽深,肉眼几乎不可见地、朝枪掉落的方向,略微转身。

就在那一瞬间,泷川飞鸟风雷一般,掠入自己身后的林中。

“你怎么逃了?”

“我怕了。”泷川飞鸟说。

他正在石路上尽可能地疾奔。左脚的伤本来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有就算骨折也能如常行动的自信;但大概出于和手一样的原因,它不是痛得无法着地或者之类的事情,而是完全使不上力。他死死地咬着那把匕首的柄,软弱无力的左手现在完全派不上用场,只能右手单手操作手机。开机,寻找通讯录,选择联系人:诸伏景光、降谷零;编辑短信。

他的手指停了几秒钟,立刻决定了要写的内容。他写:“我们的人潜伏在公安高层。”

发送;发送成功。

他一口气删除所有通讯记录和通讯录里的名字,抬手揪下一根细长坚硬的松针,摇晃的枝叶把雪抛在脚步极快的他身后。他单手把针捅进卡槽的孔,取出手机卡,微一用力掰成两半,扔进路边的不显眼的树下阴影;再把手机丢进口袋,手指却又碰到了什么。像纸又不完全是纸,像金属又不完全是金属。

他摸出来:是一把钥匙;那张幸运饼干里的字条不知怎的缠在了上面。

泷川飞鸟脚下踩空,一个趔趄栽在地上,下意识攥紧手指。他咬着匕首,从柄的两端留出的空隙艰难喘气,逐渐加重的缺氧让他呼吸困难,像在水下一般窒息。他走之前特意把自己的钥匙和房卡都扔在了酒店里面,就怕有人拿着钥匙顺藤摸瓜找到公寓;结果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给他的那把备用钥匙,却还是静静地躺在了他手心里。他为了克制自己半夜串门的**,一直没把它绑上自己的钥匙圈,而是把它当成护身符一样对待。结果现在它倒是像诅咒了。

爬起来。泷川飞鸟。你要死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展开手,把钥匙捏在手里,齿形在他被冻脆了的皮肤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他的右手现在也不听使唤了。泷川飞鸟发了狠地用力、用力、用力——

“咔。”

钥匙从中间被应声扭断。他扯下纸条,把断成两截的钥匙竭尽全身的力气掷进茫茫注视着他的森林。字条被他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咽下,干噎得眼睛又痛又胀。

他继续向前走、半跑半走。血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踩过的石板上,润泽泥土。来年这里也许会开出花。

“我以为你会向山下跑。”西比尔说。

“太远了。”泷川飞鸟说,“跑不到就会被追上。……而且山下都是人。”

“那你往山上跑就不会被追上?”

“我以为你比我更清楚。”泷川飞鸟说,“这里是通往水之教堂的路。那里室内的建筑材料基本是清水混凝土,他开枪不得不小心跳弹,对我有利。”

“我以为你讨厌教堂。”

“我不要你以为,我要我以为。”泷川飞鸟道,“不好意思活跃一下气氛,太压抑了我喘不上气了。”

“……你现在倒能开出玩笑来。”

“哈哈。”他转移话题,“也不是讨厌教堂,我只是无神论者。……而且你这话说的,怎么跟我在挑选葬身之地一样?”

“我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吧,连你都不相信我。”

水之教堂在黑夜里的剪影映入他们眼帘。它不是一座传统意义的教堂,而是长方体形状的规则几何设计;入口处曲径通幽,带孔水泥板形成曲折的通道。意料之中,组织明显进行过清场工作,参观时间提前结束,此刻一片黑暗,空无一人。

泷川飞鸟的脚印已经被血染红。他右手握匕首,凝神静听,呼吸声只有他一个;于是一步一瘸地快速挪进门。

建筑内部的角落里靠墙设置有简约烛台,围绕的粗蜡烛的烛火早已熄灭。长椅是木质的,左右两排,全都朝向与入口相对的玻璃幕墙。玻璃后是一座极浅的矩形人工池,在寒冷的季节里结成坚硬的冰面,覆盖着厚重的白雪。巨大的白色十字架沉默伫立在冰雪之上,同样是清水混凝土材质。雪停了。冬季的夜空十分晴朗,淡淡的月光笼罩着雪、十字架和它们背后的松林。

泷川飞鸟初步扫视环境,没敢松劲,紧绷着身体,靠着离门近的倒数第二排椅背滑坐到地上。他先确认自己胸腹的两颗子弹都没法动,否则只会死得更快;于是他潦草地用刀裁了衣服包扎,拿另一侧口袋里的打火机,把表面伤口的血管烫断来紧急止血。和打火机放在一起的是一盒仅剩一根的烟,他盯着它,突然很想抽烟。

西比尔问:“有什么遗言吗?”

“问这么早干什么,盼着我咽气?”

“再不问你就要死了。”

他最终还是没抽,拆开烟,整根烟里的烟丝倒进嘴里干嚼,又辣又咸又苦,让人反胃;倒是清醒了不少。尼/古/丁促进多巴胺分泌,有微弱的镇痛效果;他扳过左脚,确认主要的血管位置,一匕首快、准、狠,子弹从血肉中剥离。疼痛很钝。

“你不会和我一起死,对吧?”

“那当然。”

“既然我都快死了,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什么东西?”

“说来话长。”

“那就别说了。”

泷川飞鸟故技重施,包扎,高温处理,然后裁布条缠紧。还是使不上力,不过能稍微好一些。

“你能答应我,尽你最大的力量,去保护……那五个人吗?”

“我尽量。”

“……真是敷衍得很难让人放心。”

“有什么其他话要我带吗?”

他把左手缠好,确认现在全身没有地方在大量出血,不会在地面上留下移动痕迹,才无声无息地扶椅背站起来,向前走。

“别伤心……算了,”他说,“别说这种废话。希望零和景光当真以为我是卧底……哦,那最好统一一下口径。如果剩下三个知道了我的死讯,就把我是叛徒的事情告诉他们。”

泷川飞鸟走向那座巨大的十字架,在第一排长椅前停下脚步。他还在挣扎。垂死挣扎、苟延残喘。死亡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向他走来,他的脚步和他的呼吸声融为一体。他明明早就想结束这一切,现在也已经没有任何不想死的理由。然而,最后的肾上腺素仍然在强有力地驱动他的心脏和肌肉。他发现自己的心情出奇地平静。

“绝情。”

“组织会利用我的死吗?”

“说实在的,很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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