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变迁下的群像故事集。在斗兽场厮杀，谁活下来谁就是主角。
从孩童撕下翅膀开始，这里不再有蝴蝶，只剩下毛茸茸、灰突突的虫，仰面躺在花丛间，张牙舞爪挥动着触角与三对足，释放不可闻的痛苦哀号。午后晴空，阳光明媚，炽热烘烤着绝望的蝴蝶，它逐渐放弃挣扎，等待水分与生命重归天空。
回过神来，它仍活着，受重创而身未死。清爽与阴凉笼在周遭，仅有微弱阳光从缝隙间流下来。蝴蝶觉知有液体滴滴打落在身边，拼命伸直口器，索取水分。此时，无论是丑陋的躯体，还是失去的飞翔，都不再成为痛苦的根源。它心心念念只有活下去，别无他愿。
蝴蝶竭力祈求，称自己愿为生存奉上一切。微甜的清凉液体依然在落下，它缓回神来，见一朵红花曲茎俯下，为它遮蔽酷热，用慈悲的泪水浇灌垂死的生命。
得知真相，蝴蝶的生存意志前所未有之强烈。奄奄一息的生命，在濒临终点时爆发出明耀光芒。它的心如初生时一般洁净，昔日破茧时的勇气再度充满全身。活下去！声音在心中呐喊。
红花感知到这样的决心，将根稳稳扎入泥土深处，白日为蝴蝶遮阳，夜晚为蝴蝶挡风。食虫动物在红花身上感到怪异反常，纷纷绕行。再也没有什么能侵扰蝴蝶求生。
名为“救赎”的细线，将蝶与红花分系两端，以不增不减的平衡维持现状。它们早已抛舍过去的苦难与未来的忧虑，心中唯有时间淌过的当下。
寂静原野，万物竞发，时间仍在前进。
这是天女初次路过此地，它被一种美所吸引。那样的美，令它萌生收养孩子的渴望。天女走到红花身边，蹲下身子，对蝴蝶伸出一根食指：“爬上来。”
蝴蝶艰难地挪动着三对足，爬上那根因饱经风霜而粗糙的修长手指。天女嘴角噙笑，抬手将蝴蝶举在眼前，近距离打量这可爱的生灵。蝴蝶见天女竟是人类形态，吓得转身欲逃。它没了翅膀，凌空坠入泥土，又忙不迭地抱紧红花的花茎，要将自己藏匿。
风刮过原野，响起沙沙草声，红花随风微微摆动。红花昔日仅凭本能行动，直到失去翅膀的蝴蝶被孩童扔在身前的泥土，它才因悲悯生出意识。如今红花尚不能熟练运用意识。天女传达的讯息如纷繁雪花，使它陷入迷茫，不知如何反应。
蝴蝶鼓起勇气，对上眼前与人类相似的生物。生命促使它作出表达：“我想活下去。”
天女说：“我能让你活下去，但无法让你重新拥有翅膀，从此你只能蠕动爬行。尽管如此，你还是想要活下去吗？”
蝴蝶说：“我想活下去，就算蠕动爬行也想活下去。请你救我。”
天女说：“你能活下去。”
话音落下，天女感知到蝴蝶的欲望如潮水般消退，倍感欣慰。而当蝴蝶重新爬上天女的手指时，天女发觉蝴蝶又动了心念。天女问：“你还想要什么？”
蝴蝶说：“请把红花也带走。是它孕育我的新生，我已经离不开它了。”
天女笑：“好啊，你们都来做我的孩子吧。”
天女亲手从泥土中挖出红花，细细拂去根上尘沙，将红花种在左耳之中。从此红花在天女的头颅里扎根，吸收天女的能量，生得越发茁壮了。蝴蝶伏在红花上，随天女一同游历四方。
天女永不停歇。倘若遇了刮风下雨天，天女就将蝴蝶收于右耳，继续前行，丝毫不理会恶劣天气。那时庞大的红花便化作一顶伞，为它们遮雨挡风。
蝴蝶问天女：“你是什么？”
天女说：“我是起源，是能量，也是光。但它们都不是我。”
蝴蝶懵懂，又问：“你为什么长成人类的模样？”
天女说：“你们看不见我，听不见我，也摸不见我。因此我捡来一具人类尸体作为相，好让你们感知。就算不是人类，我也可以是山川河流，岩石峭壁，霜露虫鸟……”
蝴蝶问：“既然有这么多选择，为什么是人类？”
天女说：“因为人类伟大。”
被孩童撕去翅膀的蝴蝶生出愤懑之心，它从未如此嫉恨：人类行径卑劣，却得到天女至高无上的评价。红花有所知觉，合起鲜红的硕大花瓣，轻抚蝴蝶毛茸茸的躯干。蝴蝶沉默着，忽然哭出声来，哀哀诉道：“我是残缺的。”
红花极力蜷缩起充盈的花瓣，呵护似地环抱笼罩，几乎要将蝴蝶窒息其中。
“是啊。”天女说。
“我是残缺的。”蝴蝶重复道。
“是啊。”天女说：“怎么啦？”
怎么啦？蝴蝶没了应答。是啊，怎么啦？我是残缺的，然后呢？它反复咀嚼个中含义，细细琢磨几遍，不再多言。它的残缺仿佛变得平平无奇，连最后几分悲怆与不甘也随风而逝了。
纵然不为内心缺憾而争，蝴蝶却要为红花而争：“人类杀了我，红花救了我，难道人类比红花还要伟大？”
“是啊。”天女悠然，并不与蝴蝶争辩，只下结论：“人类比红花更伟大。不过，我才是最伟大的。”
蝴蝶沉静片刻。它无法领悟，便又追问：“如果有一天，人类像伤害我一样伤害了你，你还认为人类伟大吗？”
“是啊。”天女心平气和，不生波澜。蝴蝶再度陷入沉寂，这次不予追问，决定用心领悟，亲自寻找答案。接下来，蝴蝶经历无数次轮转，生生世世都在寻找答案，此为后话，暂且不提。总之，蝴蝶是羡慕红花的。红花不会思考，尽管生出些许意识，本能仍占据上风。因此红花不像蝴蝶这样总是苦恼着。
蝴蝶与红花继续跟随天女游历。一日，在半山腰的花丛中，掠过一群小红珠绢蝶。蝴蝶见到它们，心生惶恐，自卑地缩起丑陋躯干。以往红花感到蝴蝶不安，就合上花瓣保护它。这次红花却岿然不动，反倒更加坦荡地盛开。
天女也察觉蝴蝶不安，问道：“它们是你的同类吗？”
蝴蝶黯然不语，追忆昔日旧时光，难免自惭形秽。天女虽为人形，却无气息，蝶群毫无顾忌地迎面而来，穿过素不相识的蝴蝶。它们笑着叫道：“我们是会飞的花，而它却独自拥有一朵漂亮的花！”蝶群悠悠荡荡离去，它与它们相遇，彼此为短暂一生中的过客，却互相留下美好的经历，这样的经历重新塑造了下一个时间点的彼此。
“红花真漂亮呀，天下的蝴蝶们都喜欢你呢。”天女笑盈盈地赞叹道。红花随风摇摆着花茎，向天女表达自己的喜悦。它虽天资不足，十分愚钝，却时常因救赎而快乐。如果说蝴蝶是天女最怜悯的孩子，那么红花便是天女最喜爱的孩子。 蝴蝶回忆起与天女那番关于“残缺”的对话。它想，我是残缺的，怎么啦？只要红花在，我们合二为一，就不再残缺。红花弥补我的美丽，我弥补红花的智慧，天女赐予我们自由，我们最自在。
它释然而笑，却不知天女悄悄皱起眉头。事情远没有蝴蝶所想那样简单。
红花的本能依然在意识之上，根贪婪地向天女索取能量，茎生得越发粗壮，花生得越发巨大。天女不堪重负，被压弯了腰，繁茂根须杂乱无章地遍布天女的鼻腔、双眼与喉咙，沿着食道向胃的方向爬去。
天女苦笑着对红花说：“慢点长吧，我的身体快要养不起你了。”
红花从不懂节制，更不知天女的身躯会因它损毁。本能令它追逐太阳，吸收养分，长得又大又高，即便触到天际，也无法填满欲望的沟壑。此乃本能，是无智慧生物难以逃脱的枷锁。如今红花陷入欲望之渊，天女感受到红花心底的痛苦，难免因红花的痛苦而痛苦。
“红花，别再生长了。你已经长得够高够大了。”蝴蝶劝道。红花不明所以，照旧贪婪吸收养料，疯狂地猛烈地将天女的能量转化为自己的能量。它要长得更高更大，才能让蝴蝶更爱它，让天女更爱它。
蝴蝶看得焦心，终有一日忍无可忍，恼火骂道：“你这寄生虫，也不想想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这副不断索取的自私嘴脸，真是可恨啊！”
红花听闻，生了情绪，又难过又委屈。生长是不受操纵的本能，它又怎能做到停止生长呢？
天女气喘吁吁地伏倒在地，红花的根须早已蔓延进寸寸骨肉，红花像一座大山沉重地压在背上。天女知道红花无法逃离本能的支配，也知道这具身躯无法逃脱损毁的命运，虽承受身体分裂之苦，仍怡然自得地向前爬行。
“看啊，蝴蝶，我站不起来。现在我也和你一样了。”天女笑着宽慰蝴蝶。
此时，蝴蝶早已被红花的无知与贪婪点燃怒火，仇恨从心底滋生。而红花发觉自己的生存之道受到威胁，本能驱使它对蝴蝶生出同样的仇恨。
天女不愿看自己的孩子相残。它知红花天资不足，悟性有限，因此只对蝴蝶说：“你没必要仇恨红花呀。它此刻蚕食我的身体，就如当初拯救你一般，都是出于本能的欲望。”
“当初拯救我的才是红花，现在蚕食你的分明是怪物！我绝不承认它。天女，不要再犹豫了，快杀死这个丑陋贪婪的东西！”
“蝴蝶，为什么生气？”
“因为你的身体快要被它毁掉了！”
“这不重要，我的身体不过是一具相而已。蝴蝶，为什么生气？”
“因为它的模样实在可憎，我无法忍受红花变成这样！”
“世上有众多比红花更可憎的生命，莫非你也要一一去憎恨？”
“当然不会，我只憎恨红花。”
“蝴蝶，为什么只憎恨红花？”
“因为我爱它。”
“蝴蝶，为什么爱它？”
“因为它在我濒死时守护我，又陪伴我至今，一同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
“蝴蝶，现在你还爱它吗？”
“当然不爱，看看它现在的模样，多可恨呐。”
“蝴蝶，你方才说，因为爱它，所以憎恨它。既然你已经不爱它了，又何必要憎恨它呢？”天女提起最后一丝精神，竭力说出这番话。蝴蝶哑然，陷入沉思。
天女说：“你一生中，经历了两次沉重的痛：破茧和断翅。破茧让你获得翅膀，断翅让你失去翅膀。因为没有翅膀，你是残缺的。你出生时残缺，今日残缺，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天女说：“既然如此，又何故记挂于心？我看见：翅膀的残缺，已经变成心的残缺。你那份执着的爱，正是源于心的残缺啊。”
天女慷慨给予，竭尽毕生，从未讲过这般多。它预见到短暂的离别，但短暂对蝴蝶而言实在太久。它们的时间不多了。
蝴蝶没有回答，仍在沉思中。
那天深夜，天女再也爬不动，终于停止前进，伏倒在寂静的荒岭。它如离水的鱼一般，呼哧呼哧地大口吸气，喉咙里发出林间风声的低吼。根须从眼眶溢出，顶落眼球，又与鼻孔、嘴巴、右耳溢出的根须纠缠交汇，掀掉天女的整张面孔。
天女痛苦地翻滚不止，直到躯体最后一次痉挛结束，失去了生命迹象。此时红花如参天大树般繁茂高大，粗重的茎干比梁柱更加坚实，已然突破花类应有之界限，创造了大自然的奇迹。此乃至高无上之荣耀，却并未填平红花的欲壑，它的花瓣忽然生出许多獠牙，花盘间显出一张巨口，要吞噬万物，以成就极致力量。
蝴蝶仍在沉思中，回味与天女那番关于“爱”的对话。直到天女身体崩塌，红花生出异象，蝴蝶尚未脱离其境。
红花曲茎俯下，一如初见时的姿态。它垂下黑洞洞的巨口，向蝴蝶落去。吞噬蝴蝶后，继而吞噬众生，周遭生灵闻风丧胆，纷纷逃窜。本能之欲告诉红花远远不够，驱使它疯狂地吞噬吞噬直到无可见无可闻……
月朗星稀的寂夜之中，连山风也屏息而止。红花所在之地光秃秃一片，唯有岩石与黄土。无法吞噬的红花嚎叫出声，扭曲着躯干向虚空索要营养，然生机不复，再无一物能回应它。渐渐，红花在激烈的动荡中逐渐止息，血腥味儿的戾气隐入浓浓夜雾中，烟消云散。这场浩劫并未留下更多痕迹，似乎无事发生般，林木寂静，夜梦吉祥。
时间轮转，东方升起第一缕阳光，从天际穿透薄云浓雾，洒下绚烂霞光。朝露凝结在山野，天女沉浸在清爽潮湿的天地之间，只觉身心愉悦，无比幸福。
它正欲如往常般抻个懒腰，却惊讶地发现：
“哎呀，我变成了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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