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婆母42(1 / 2)

翌日清晨,王姮姬起床梳妆。

天色灰蒙蒙的,犹如墨水未曾干透,一片幽僻寂寥,泛着薄薄的雾气。

王姮姬仍然病恹恹的,加之一身缟素为父兄服丧,更显清丽寡淡。

冯嬷嬷帮她挽了个舒适又低调的髻,戴了两朵白山茶点缀,既小巧精致,又不失为逝者哀思的敬意。

“我们小姐多好看啊,”

冯嬷嬷感羡叹道,“整个琅琊王氏,也找不出比小姐更好看的人了。”

王姮姬对着铜镜抚了抚颊上的浮肿,虽有见好的趋势,出屋仍得戴面纱。

“毁容了。”她怔怔说,“真丑。”

冯嬷嬷急忙道:“哪里毁容了,小姐的脸只是暂时的,过几日就好了。”

王姮姬摇头,夹杂淡淡的遗憾,“我以后每个月都得吃那种药,脸会长期有浮肿的。”

冯嬷嬷闻此忍不住感伤,小姐年轻,多爱美啊,今后怕是无法再爱美了。

别人家的新娘过门第一日都有夫君画眉梳妆,她们家小姐却孤身一人。

姑爷似乎真就是政治联姻,无情无分,娶了她家小姐就到此为止了,平时不沾惹半分。偏偏小姐还吃了那种药,产生了严重的药瘾依赖,连和离都做不到。

“小姐……”

王姮姬摆摆手,巴不得与郎灵寂老死不相往来,最好他这辈子都不见她,她正好在小王宅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他不来,没什么好哀伤的。

用过早膳之后,王姮姬批阅了会儿王氏送来的紧急公文,随即卧床躺着,手里有一搭无一搭地读着史书。

帘外雨声淅淅沥沥,如碎玉声,轰隆隆的闷雷声,惊飞了枝头的喜鹊。

听着缠绵的雨声,晕晕欲坠很是催眠。她病弱之躯,一天到晚犯懒。

冯嬷嬷将昨日大婚宾客的礼单送来,长长一大串,价值连城的宝货。

王姮姬见上面居然还有皇帝的御赐,便让冯嬷嬷等人将御赐之物单独妥善保管,其余的锁进库房。

“等等,”她揉着眼睛又说,“等雨停了,我亲自看看陛下赏赐了什么。”

桃枝过来禀告,许太妃登堂入室了,以婆母的身份暂时居住小王宅,此刻正在后花园观赏雨景。

那老妇人俨然是个没见过世面,这也觉得好那也觉得妙,看见个琉璃碧玉的八角亭子双眼放光,上前摸来摸去。

王姮姬懒得理会,小王宅的宾客和仆役多了,鱼龙混杂,管也管不过来。只要不做出格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左右是婆母,随她吧。”

过了会儿,桃枝又追禀说,许太妃希望亲自见见九小姐,瞧瞧新妇的样子。

新妇嫁人后的第一日要给公婆敬茶,听训导,没有躺床上睡懒觉之理。

另外许太妃平日素爱礼佛,希望王氏为她提供一间私人的佛堂,用以参拜观音用,闲杂人等不可以打扰。

王姮姬却已抱着史书睡着了。

冯嬷嬷将桃枝拉出去,道:“哪来作威作福的老妇人,我们家小姐不是普通新妇,乃是当家主母,琅琊王氏的家主,连朝廷命官见了都得恭恭敬敬鞠躬的。她若想面见家主,须得提前送请帖,沐浴熏香,否则少在家主面前聒噪。”

桃枝亦忿忿,“奴婢本也想打发了的,奈何怕姑爷那边生气。”

许太妃是姑爷的继母,此番是来投奔姑爷的。姑爷当年举孝廉时便有孝顺的名声远播在外,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对母亲唯命是从。得罪了许太妃,姑爷定要不悦。

冯嬷嬷道:“姑爷不会管这点小事的,又不是生身母亲,姑爷都多少年没跟这许氏老妇人联络过了。这老妇人就是眼红我琅琊王氏的权势,巴巴贴上来。”

桃枝忧心忡忡,“不,姑爷这次会管的,因为那老妇人身旁带一妙龄女子,名叫许昭容,据说是姑爷的旧日情人。”

冯嬷嬷愣了,手中端的茶险些洒落。

“什么?”

许昭容是何人,从前小姐就因为此女和姑爷吵过一架,闹得要退婚。

如今小姐和姑爷才刚成婚,这女人便开始闹腾,蹬鼻子上舞到小姐面前了?

冯嬷嬷愤然哎呀了声,这回可难办了,就凭姑爷对小姐如今这冷淡样儿,遇见什么事定然会向着那瘦马说话。

姑爷在新婚之夜去接许太妃了,而许太妃和许昭容是同路……明摆着,新婚之夜姑爷弃了小姐,和许昭容在一起。

姑爷竟欺小姐至此,装也不装了,新婚之夜就去私会外室。可怜了她们家尊重独宠的九小姐,娶回来当大婆,放在神龛上摆着,在泥淖中苦苦挣扎。

“这是我琅琊王氏。”

冯嬷嬷恶狠狠道,“小姐是王氏家主,宅邸唯一的主人,任何惹小姐不悦之人统统打杀。该忧心的是她们。”

饶是姑爷,也不能违背老家主临死的遗愿,必须善待她们家小姐。

否则,契约便不成契约了。

……

第三日,雨过天晴。

一大早,郎灵寂就传话说暮色时分要过来,有几封重要公文要她察看、签诺。

新婚之后,他们即将第一次见面。

王姮姬不怎么感兴趣,当傀儡的日子当真令人沮丧,莫如直接把家主的印玺给了他,省了这道多余的流程。

枯黄的秋草里上闪动着光泽,雨后草叶清洁,一扫多日来的病气。

午后,王姮姬遥感精神恢复了些,召见了许太妃,到会客堂晤谈。

论亲缘,她们是婆媳关系,王姮姬作为新妇该敬茶拜见婆婆,叩首听训。

但论名位,王姮姬是诰命在身的琅琊王氏家主,许太妃只是个衰微家族的老太妃,还要反过来给王姮姬行礼。

为图省事,便两免了。

许太妃被气得不轻,什么两免,没听过新妇大言不惭说两免的。

来王宅三日了,新妇居然还没来拜见过婆母,摆这样大的谱儿,琅琊王氏当真是仗势欺人,枉顾老幼之序。

见面,上茶。

王姮姬邀了下手,道:“这是琅琊郡古老茗茶一瓯春,太妃尝尝味道。”

她自己亦捧着莲瓣盏细细啜着,乌黑的眸中浮现茶色,仪态优雅,不急不缓,品着沸水中窅然的香气。

许太妃沉着脸,婆婆没喝新妇倒先喝了。这新妇不但不亲自跪地敬茶,竟还稳稳坐在主位上,戴着面纱,好像招待客人似的叠着家主的架子。

托起茶盅抿了口,不咸不淡的,难喝极了,无法与北方大碗乳酪茶媲美。

许太妃咳了咳,维持着面子,“多谢家主,王家乃江左风流,东西自然是极好的。不过按老妇人家乡那边的规矩——也就是您王氏的起源地琅琊郡孝友村,新妇过门第一日该主动拜见婆母,跪地奉茶,聆听训诫,说说妇人的私房话。家主还太年轻,想必不清楚这些规矩。”

王姮姬随意嗯了声。

安静品着茶,没什么话。

亦没太大的波澜,置若罔闻,就像丫鬟禀报了件鸡毛蒜皮小事似的。

空气就此陷入凝滞,分外尴尬。许太妃越加不悦,自己已抛出橄榄枝了,这新妇连顺坡下驴都不会。

到底是豪门养出来的贵女娇纵懒惰没礼貌,儿媳妇哪有半分儿媳妇的样子,比之温婉的昭容可差远了,怪不得雪堂对她避之三尺,不与她洞房花烛。

相对静峙了会儿,王姮姬径自离去。

许太妃以为她有什么急事暂时失陪,独自在堂中坐着等待。日头逐渐升高,却始终不见人影回来。

许太妃老胳膊老腿的,久坐容易腰酸背痛,有点扛不住想问问情况。

招呼丫鬟,王宅丫鬟的态度却一个比一个傲慢,不是分内的事不爱做,对她这远道而来的老人家白眼翻得老高。

许太妃气得够呛,正琢磨着打听出那些丫鬟的名字跟主母告状,却在此时,王姮姬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

她一边擦着额前水珠,面露讶然,“太妃怎么还在这儿?有事?”

墨发散发淡淡的栀子花香,刚刚抹了膏油,整个人一身随性蓬松的白裳,充满了自己家的松弛感,竟是刚洗头回来。

许太妃顿感一阵莫大的羞辱,脸憋红了,紧攥裙摆,牙关快要咬碎。

晾着婆母在此,她悠闲去洗头了?

琅琊王氏,欺人太甚!

她究竟懂不懂半分待客之道?

王姮姬问:“桃枝,我要的香膏呢,怎么还不送进来。”

桃枝矮了矮身,回道:“主母,是许太妃非要跟奴婢攀谈,要这要那儿的,耽误了时候。”

王姮姬道:“太妃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你们要以贵宾之礼尊重。”

桃枝撇了撇嘴,“奴婢是王氏的丫鬟。”

王姮姬自顾自道,“罢了,过来,你先帮我涂香膏,冯嬷嬷会告诉你涂在哪儿。”

说罢率先走进了内室。

这主仆二人一言一句的,恍若旁若无人。

许太妃脸比菜色还难看,浓重的羞辱感让她浑身发僵,“砰”地重重将茶盏摔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什么新妇,什么玩意!

……

许太妃从王家小姐院里回来,被气苦了,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

活了这么大岁数,她还没这样轻视侮辱过,准备了一箩筐训诫新妇的话没说,反而被新妇摆了一通。

她今日可算见识到以门户自矜的琅琊王氏的厉害了,道貌岸然,冷漠轻狂,一群依仗冢中枯骨傲慢无礼之辈。

“走了,昭容,收拾东西回琅琊。”

为免碍主母的眼,许昭容一直避嫌在屋里。此时见姨母如此伤心落泪,慌忙上前询问,“姨母,您这是怎么了?”

许太妃哭腔道:“她琅琊王氏看不起咱,咱也不要跟她们沾关系。明日便叫雪堂跟她和离,咱们回琅琊郡去。”

许昭容心里咯噔一声,卷铺盖回琅琊郡一切就都完了,立即转移话头,“姨母,您喝盏茶冷静冷静,有什么事对侄女说。”

许太妃听“茶”的字眼就恶心,刚才王姮姬那壶茶仿佛从她脊梁骨灌下去的,她今生也没喝过那么难下咽的茶。

人在屋檐下,仿佛坐一下椅子,喝一口茶,都是琅琊王氏的巨大恩赐。

“这辈子也不喝茶了!和离,雪堂必须和那个女人和离!”

许昭容只好给许太妃倒了碗白水,劝她稍安勿躁,道:“雪堂哥如何会跟刚过门的主母娘子和离,两人新婚燕尔,正好感情好的时候,姨母千万莫要冲动。”

许太妃含泪道:“本朝以孝治天下,难道他有了新妇,就不顾我这继母了么?雪堂素来明事理,分得清轻重。”

许昭容暗叹,正因为他分得清轻重才不会和王姮姬和离,王家能给他的事业带来多少助力,许氏无法相比。

所以她自己一开始目标仅仅是做雪堂表兄的良妾,而从未肖想过主母的位子。

她不愿招惹王姮姬的,更不愿与斯人为敌。她只想跟主母和平相处,获得丈夫的爱,平平凡凡过日子就够了。

许太妃恼恨了会儿,逐渐清醒过来。

那王姮姬不可一世是有资本的,她承琅琊王氏王太尉的衣钵,既是前宅决定朝政大权的家主,也是后宅执掌中馈的主母。

双重身份之下,自然尊贵无比。

寻常女子一辈子都不能踏入的祠堂,她却来回穿梭如家常便饭。

方才隐约望见她书桌上堆着许多牍文,王家在朝廷的事竟需她签字诺之。

郎灵寂和王将军做出什么决定,也得先问她这名义上家主的意思。

但女人终究需要丈夫管着,再厉害的女人,丈夫一纸休书就沦为下堂妇了。

琅琊王氏门高非偶,郎灵寂虽不会做得那么绝写什么休书,但和离肯定是有的。

听说她暗恋了雪堂五六年,当初还女扮男装巴巴追到学堂去。

被爱慕的男人抛弃,婚后仍然是处女,这就够令她心痛的了。

当了高高在上的家主和主母,得不到丈夫的爱,又怎么样呢?

天色将暮,郎灵寂下朝还未来得及褪去朝服,便被许太妃请到了院里。

许太妃痛诉王姮姬白日里的所作所为,见面都要戴着面纱,浑没把她放在眼里,仿佛沾到什么脏东西似的。

见了婆母,摆大款,不敬茶。晾着婆母,独自去洗头,之后若无其事和丫鬟谈话,浑然没半分规矩礼貌可言。

郎灵寂漫不经意,可有可无地点头。许太妃怒意更盛,要儿子施予那女人惩罚,或者让她亲自来道歉谢罪。

郎灵寂声线平平,“母亲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许太妃一愣,“琅琊王氏。”

“是了。”他道,“那您还说这些。”

“家主是儿子也不能冒犯的存在。”

许太妃怔怔,终于意识到儿子被逼婚了,说不定还是被抢婚的,在王家的地位相当于入赘,并无实权,惹不起那跋扈的王小姐。

琅琊王与王姮姬的婚事是一场政治联姻,儿为了仕途被迫娶了豪门贵女,实则没有什么感情基础。

“儿,难道要自陷泥沼,没有和离的法门吗?既入穷巷,该及时回头才是。为娘虽是你继母,会全力帮你和离。”

郎灵寂挥了下手,语气极冷,

“和离什么。”

许太妃又喋喋不休地道:“娘瞧她身子单薄,孱病瘦弱,怕是不好生养。再尊重的女人诞育不下子嗣,也不能要的。”

郎灵寂知王姮姬服用了情蛊,身子受损,一生都不会有孩子。平常他与她相敬如宾,互不干涉,甚至心照不宣地没有共同度过洞房花烛夜,不会孕育后嗣。

他微有出神,耳畔听许太妃见缝插针地劝道:“……昭容就不一样了,这孩子虽沦落风尘,身子却是干净的。无依无靠的,你给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将来生儿育女,岂不美哉,何苦守着刁蛮跋扈的大婆,受门阀的肮脏气。”

许昭容躲在了屏风之后,闻此窈窕的微微一颤,细腰藏春,背影青涩而美丽。

她从小练就了一很柔情似水的技艺,是世俗男人心目中最贤淑的贤内助。

虽然早年间误落风尘,出身不足为正妻,但做了良妾或外室完全是够格的。

郎灵寂却漫不经心道,“表妹的事我自会想办法安置,母亲勿要挂怀。”

他言语不详,眸底深处全是平静。

……

暮色降临,渲染霜柳的烟雾渐渐浓雾,视线暗淡下去,快被黑暗吞没。

王姮姬在亭中抚琴,新得的琴谱绝妙,一时入神,忘记了时辰。

冯嬷嬷埋怨道:“姑爷说晚上要了您不少坏话。且那里又有个狐媚子瘦马,今晚姑爷怕是留在那儿了。”

王姮姬道:“那我也不回去了。”

明月抚颅顶,清风吹衣裳,她正好还有好几曲没学完,未曾尽兴。

冯嬷嬷急道:“小姐,她们这样截胡,老奴心里为您着急。”

无论喜不喜欢,毕竟小姐今生就这一个男人了,让别人捷足先登如何是好。

今早传话时,姑爷明明要来这边。

王姮姬叮咚拨着琴弦,自顾自地喃喃,“这有所思古曲,低音怎么能这么低,高音怎么能这么高……”

冯嬷嬷没办法,小姐人淡如菊,她也只好陪着。叫人拿来了夜灯摆在亭子四周,亮如白昼,湖面波光粼粼,星月回应之下另有一番寂寥的美景。

她戴着面纱,清风吹皱了皱,柔软的布料上条条波纹,恰似琴韵。

午夜,方收琴回屋。

王姮姬爱惜古琴,用油布过了自己亲自背着,主仆几人缓缓归。

推门,却见郎灵寂正在屋内,微微仰头阖着眼,冷茶已残了,身形凝然,显然等待了良久良久。

他眸中点点涟漪,夜色下的湖水,

“记得早就和家主您说过,我晚上要过来签诺牍文吧?”

作者有话要说

某种意义上,一心盼着儿子儿媳和离的许太妃是姮姮隐秘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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