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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顾长安刚醒来,把自己关到房里干呕了半日,呕到最后吐出来的全是血。

他醒了,谁也没见。

顾长安反插起门,独自在里面咳到天昏地暗。

咳到裴渊觉得自己胸腔里也全是血迹了。

他在门外听着顾长安一边干呕一边咳嗽,无力站着,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赵承钰这是要顾长安死吗?

他知道顾长安在意什么,他不能开口,他现在说一个字都是对顾长安再一次的凌迟——他和赵承钰其实一样,他不过是运气好了一点,顾长安恰好心里有他。

屋里的人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被火烧,像是身在无边炼狱,被自责,羞耻,恶心和自我厌弃包围起来,他想起从前自己留宿在宫里,想起赵承钰对他笑着卖乖,还有他们最后那段时间的针锋相对。

天下荒唐不过如此了!

他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他这十年来走的每一步,他自以为是的每一步,他以为自己坦坦荡荡,其实都是笑话!

他张着嘴就想大笑,然而开口嘴里只有腥甜——他何其可悲?

只有嘶哑的呜咽传出门外,顾长安竟是气的失声了。

他撞到门上发出哐当一声,浑身抖如筛糠,咬牙切齿问门外的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隔着门,裴渊的头垂得更低了。

顾长安更恨了,裴渊早就知道!

可是裴渊离开长安的时候,赵承钰才不过十一二岁。

头疼欲裂,顾长安仰天大笑,只说自己这辈子活成了一个笑话,裴渊怕他出事,推开门想要看看他,顾长安推着裴渊不让他进来,嘴里还骂着:“滚出去,你们都滚!”

“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裴渊将门推开一道缝,他从门缝里看到了披头散发,状似癫狂,全然没有人形的顾长安,一时间悲切不能自拔——半天时间,顾长安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

“顾长安,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裴渊深切的关怀让顾长安忽然想到了这些日子他们同床共枕,亲密交缠的时候,又想起自己在长安时,赵承钰也曾在自己入眠时出现在自己卧房,顾长安甩掉裴渊的手离他远远的。

怎么能?他怎么能放任自己做这种事?他肯定是糊涂了,他们是师徒,他们怎么可以?

“不要动我,恶心!”

裴渊站在那不知所措,顾长安气的眼睛充血,发病了也没知觉,他只觉得气血上涌,呼吸困难,然后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赵承钰送来了一剂催命的好药,顾长安这壶水日日夜夜架在火上烧,本来就要烧干了,好不容易这些日子火势小了一点,修养回来些许,赵承钰一把刀送来碎叶,竟然是要直接断了顾长安的生机。

他在梦里想起了很多事情。

碎叶重逢那夜,裴渊那个吻,裴渊写了许多年的暗暗相思,庆功酒之后,裴渊逼迫他认清自己的心意,冠礼那日,裴渊温柔地给他编了一束长生辫。

那股小辫子如今就挽在他发间。

裴渊在梦里朝他温和笑着,对他伸手。

“顾长安的生老病死,裴渊都得知晓。”裴渊怜惜呵护着他,陪他在城里漫步,和他共饮一碗酒,裴渊认认真真对他表白心迹,他这么诚挚,自己欠了裴渊那么多东西。

裴渊等着自己伸手,他刚要伸手,忽然赵承钰出现,他也说:“我心悦老师。”

伸出去的手便如被烫到一般又缩了回来,面前两人都如烟尘消失不见。

现实里的那些谩骂讥笑,流言蜚语,统统变成一把又一把的刀在他身上来回切割,他也声嘶力竭讨伐自己。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因为一己私欲就接受裴渊?喜欢又如何?这世上那么多人,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自己的弟子?他这一门三人,就这样沦为了天下笑柄。

他两个弟子都对他抱有那样的心思,他自己也不干不净,那些人说的都没错,他就是假仁假义的天下第一虚伪之徒!

坊间传唱的歌谣,长安城的风言风语。

天理伦常在上,那些仁义道德统统倾塌下来压在顾长安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绝望地想,他们师徒终于是沦落为笑话了!

一向坚守本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在这件事上很轻易就被他人好恶影响,狠狠厌弃起自己。

他想,碎叶的人现在看他恐怕也是一样吧?他们是不是也在暗地里讥讽他们师徒不顾伦常,荒诞可笑?可笑他自己,自欺欺人,蒙骗自己这么久,给自己找借口说他同裴渊彼此心悦,不敢辜负这最后的时光。

可实际上他们还不是越过伦理纲常,做着同样让人诟病的事情?

他这样的人,确实虚伪!

还是死了便罢,死了……也好留给裴渊一个干干净净的名声。

顾长安于是将自己困在了自责里,不敢再见裴渊。

要不是身体情况不允许,他恐怕就要离开碎叶了,尽管他恨不得立刻从煎熬折磨里解脱,可他还记着身体发肤不敢损伤,也不想让裴渊更折磨,故而没做什么极端的事情,也没强行离开碎叶。

他就是这样的人,无论自己走到了什么山穷水尽的地步,都还要想着不能伤害他人。

他仅仅是不再求生,他想着自己便就这么安安静静死去好了。

可他这副样子,对裴渊本身便是一种伤害了。那日之后顾长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冬青送茶饭药汤以外谁也不愿意见,尤其是裴渊。

立秋之后,碎叶似乎很快就到了冬日,顾长安的身体状况在严寒和他自己的刻意放弃里急转直下。

其他人刚开始穿夹衣的时候,顾长安已经畏寒到裹着狐裘,行动不便了。

裴渊不敢出现在顾长安的视线里,他在碎叶望眼欲穿,祈求赫连夫人能早点回来。

上个月神医有了音信,他人在龟兹,碎叶和西域刚打过仗,中原人去求医,他们必定不会同意。赫连桑的夫人正巧要带着女儿回家探亲,她于是自告奋勇说可以帮忙游说神医。

没有别的办法,裴渊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赫连夫人身上。

“他今天还是吃不下去饭吗?”裴渊站在门口,看到冬青送进去的饭原封不动地又端出来了。

冬青点头:“顾大人说他没有胃口。”

“他还是不见我吗?”

冬青咬着唇,为难地点点头。

赵承钰的目的达到了,他自己得不到,于是就来恶心顾长安和裴渊,他跟着顾长安学了这么些年,别的不知学的怎么样,拿捏顾长安的痛处这一项学的十分出色。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一表,顾长安必定不可能再心安理得地和裴渊在一起。

顾长安喜欢的那棵沙柳树早就秃了,在萧瑟的秋风里挂着枯黄几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顾长安也好久没出去看过了。天一冷他就是一场接一场的病,他现在每天都要喝好多苦药汤,满屋子都是难闻的汤药味儿,要是早些时候,还有裴渊哄着他,给他吃西域传过来的玛仁糖,但是现在也没有了。

他不愿意见裴渊,也不愿意让自己轻快点活着,他将死前这些折磨看作是在赎罪。

天下哪有他这种师长?一共两个弟子,都怀着那样的心思,所谓上梁不正就是这样吧?所以他只能怪自己。

入夜的时候,顾长安屋子里火盆要灭了。

有点冷,但他准备就这样将就着天亮。

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黑影走进来,轻手轻脚通了通火芯,又添了些炭。

顾长安知道是谁,裴渊弄好火盆走过来,他闭上眼假装熟睡,裴渊帮他掖了掖被子,随后一只手落在了脸上。

裴渊心疼的看着顾长安越发尖细的下颌——顾长安又瘦了。

他看了好半晌,见顾长安睫毛忽闪着,似乎要醒了,不得不起身离开。

他如今也是凌迟顾长安的一把刀,他也知道。

裴渊不想看顾长安这样一心求死,对他而言,他最大的愿望不是得到顾长安,而是希望顾长安平安喜乐,顺遂一生。所以若是顾长安离开自己就能解脱,他是愿意的。

私欲可以克制,他只希望顾长安不要再痛苦。

若不是顾长安身体太孱弱,他也想放顾长安自由,可是他如今的身体,放他走无疑便是让他去送死。

可如今这样,也并没有好到哪里。

顾长安的生命在一天天消散。

他拿出打仗的时候,顾长安悄悄给他揣在身上的平安符,将他放在顾长安手边。

他凯旋回来之后顾长安从没问过这个东西,或许他以为自己遗失在战场上了,但他好好保存着,上面还带着一点从战场上带回的血渍,平安符上带着血看着似乎是不详,但裴渊管不了这些了,他只想顾长安能放过自己。

他希望顾长安能记起那些人盼望他好好活着的人,不要再与自己为难。

这世上假如还有人能劝说顾长安,那必定是故去的顾清芙。

也许只有她的宽慰和体谅才能让顾长安离开泥潭。

顾长安睁眼,看着被珍重放下的东西。

辗转了许多次,送来送去又回到自己手里,也许冥冥之中,母亲确实在护佑他吧,可是想清楚一件事情不难,难的是做。

他握着那个破旧磨损过的平安符,久久不言,等耳后的枕头都开始冰凉,他才意识到自己眼泪已经流了一脸。

他知道,他们终究是要错过了。

裴渊也打算放下了。

他们就这样心照不宣,裴渊今天的意思便是如此,他看自己无法看破,便不要求别的了,他在帮自己解脱。

裴渊还没带他去鸿雁山,还没带自己去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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